2007-04-03

谈王兵的记录片《和凤鸣》

(这个讨论原文在这里。转自现象网。)

很多次想谈《和凤鸣》。很多次由于脆弱的人道主义、知识分子情结而没有谈。我尊敬里面的人物,也尊敬王兵在拍摄这个人物时的“小心翼翼”的历史感(他甚至没做任何实质性的剪辑)。但是我无法认同这是一部纪录片。实际上我认为这是我想像中的一部未完成的宏大作品的一部分素材,是王兵在建构一个类似《浩劫》那样的未来作品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观感,是因为作为一部记录片,它还不能够提供一种“真实”,它只提供了一种“言说”,而这种“言说”的真实性我们依靠片子本身无法建立,必须来自文本外部的历史。它不是历史真实本身,它是一种个人意见,是王兵所记录的一个叫和凤鸣的老人对她所经历的历史的一种个人叙述和意见,而我们甚至无法知道她所叙述的是否是“真相”。
首先,她在片子的前半部分用一种类似文学语言的有“结构”的话语来诉说她的个人遭际,使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说一个业已经过“结构”的故事,她的言说和她此刻坐在家里的时空无法产生立即的关系(尽管王兵刻意保持了这个空间和时间的连续,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了这个房间里的所有能够观察的细节;甚至,试图通过提醒她开灯来使观众认识到这是一场“口述实录”的现场,来使我们知道了DV机背后的记录者的存在,但是对于叙事来说,这个空间是无效的,这个漫长的时间也是无效的,因为它们并没有更多地使我们增加对这个“言说”的信任)。
然后,在片子的后半部分,和凤鸣老人突然摆脱了DV机的控制,谈话开始轻松甚至欢快起来,甚至有时会用眼神照顾一下坐在画外的明显是王兵的同伴的那个“未出现的人”。此时她谈的是未经事先“结构”的叙述,她谈到了在农村可以不干农活的快乐(这时她所诉说的苦难突然和个人的切身经验产生了冲突,这是我认为这漫长的片子中最真实的部分)。
最后,片子结尾时,我们形成了一种时间,就是从白天到黑夜,到黎明,这个老人一直在对着DV机诉说。这时,我很不应该地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想法(请恕罪):或许,这老太太如果用这么长的时间给我们讲一个虚构的故事会更好(甚至,比如说,一个鬼故事?或是一个她自己编的民间故事?),因为我不必为了承担追问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而产生的负罪感。但她偏偏讲的是历史,但这个历史却偏偏无法在片子内部得到证实。我想,我难道回到家里,还要为了证实这段历史,去翻阅更多的史书或记录吗?
这时,我理解了克劳德·郎兹曼为什么执意要去那么多“现场”,为什么要执意去找到那么多人,让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甚至,要去偷拍一个当年灭绝营的官员,让他说话。如果我们不能够象一个法庭的法官一样找到更多的人证、物证,我们无法确定事实争相。而真相,我认为是纪录片唯一能够提供给我们的。我们不需要对真相的个人意见,我们只需要真相本身。哪怕这个真相是被“建构”的,我们也要知道这个真相被建构的过程。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在中国出现过非常有力量的历史叙事。无论什么形式。
说实话,我特别期待的是出现一部能够出现各种声音、各方声音的有关当年反右运动(也包括文革)的纪录片。我期待的不是当年的老右派的声音,因为他们在今天发出自己的声音已经没有任何意识形态障碍,甚至,会有一种道德和正义优势。我期待的是,我能够听到当年迫害者的声音,听到文革时期造反派的声音,听到对文革的死不悔改的赞美,听到对右派的痛恨……在今天,他们的声音被压抑了。被社会、公共历史观,以及自我。
总之,我期待能够听到的,不是用三个小时的时间使我产生幻觉的一个人的诉说,而是多种声音的共存。一个人的诉说,本身便是一种对历史的“法西斯”式话语。特别是,身兼知识分子和个人双重身份,并且在这两种身份之间游刃有余地互相转换(在我看到,知识分子立场是非个人的立场,超越的立场;而个人立场则是非知识分子的立场、肉身的经验。这两种立场如何进行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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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猪的回贴:

hooxi的看法我不太同意:
1、作为史实来说,作者是不需要再去证明和凤鸣是否是作为当事人存在。她的有条理的叙事当然是有一定的背景的,她写过大量的回忆录,包括《我的1957》等,所以纪录片这里可以当作另外一种形式的存在,而这种存在是另外一种尝试。

我认为,这个影片不是要“证实”,而是要“叙说”。这应该是作者的取向。当然他也不妨去做这样一个影片,我认为也是同样会有价值的。

2、“为他们在今天发出自己的声音已经没有任何意识形态障碍,甚至,会有一种道德和正义优势。”
我觉得事实完全并非如此。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往事并不如烟》出来后没几天赶紧就禁了,那还是头号右派分子写的关于右派的很温和的书啊啊。我党是说这是一场“错误的运动”,但是怎么错误,人都死了多少,都是什么原因,都是语焉不详,而且为了辩解,留了几个小右派不给平反,证明有“部分的正确性”。我小时候读教科书,更是说“右派后三年困难时期都没有死人”,这种是从小就开始胡说的教育,我不知道现在改了没有。

其实,你看看中国有哪部影片真正谈过右派?这是一个空缺的历史。

3、在中国一直排斥个性的存在,所谓的集体主义一直在磨灭个体。一个个人的伤害,在许多人看来是不足道的。所以,一个火灾,一个煤矿爆炸,在我们这个社会,如果不死个几百人什么的,媒体是没有兴趣的,政府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网民们就不会拼命回贴的。但是,一个人跟一百个人的区别在哪里呢?我经常闹明白。当伤害在别人头上的时候,我们觉得无动于衷;当一个人受伤害的时候,大家觉得那是一个小伤害。而我们对这个时代,这个历史,是缺乏切身的痛。


你谈的从另外一个角度谈历史,比如从造反派的角度,那我是赞成的。好几个人都跟我谈过,包括王兵。但是可能是实施的难度很大。但是我相信会有人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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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猪:

1、关于纪录片是否可以依赖外部文献的问题:假如这个外部文献所涉及的“历史”是大家公认的、已经无可争议的(比如纳粹大屠杀;我不认为有无可争议的历史,但姑且这样假设),那么可以作为一种背景和支持存在于片子外部。但是不能代替内部的“叙说”。特别是对一个本身目的就是处理这一段“历史”的片子而言,预先假定这种“迫害”是大规模存在的,然后只是让一种个人的“叙说”来充实这种迫害的历史的细节和个案,是否妥当?这不同于一个完全私人的事件(例如她叙说自己的家事),这个叙说中的人物的事件既是家事,更是大历史的一部分;但——作为家事,我们仍然无法确知到底是哪个具体的“仇人”害死了她的丈夫?作为历史,我们也无法确知她的个人遭遇到底是一种“偶然”还是那个时代一个人群(右派)的必然?我看过太多关于那个时代的控诉文献了,有的还列出了具体的数字,但是我不满意的是:历史不能这样没有足够具体人证、物证的情况下书写。无论是官方的历史,还是民间的历史。对于三个小时的叙说来说,除了让我看到一个老太太是真实存在的之外,我没有得到任何更加具体的有关这段历史事件的其他证据。难道这一切不需要证明吗?特别是对于一个可能根本就不相信那种大迫害曾经发生过的人来说:因为至今为止,所有关于右派的叙述都是站在一个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视角上,也就是说,都是“右派”在叙述“右派”,哪怕你多一个农民叙述我们村里的右派也好啊!但是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让我们这些没有生活在你们的时代的人相信这一切是一种无可辩驳的历史,是一种迫害?难道它不能是一种“罪有应得”吗?是毛主席光明伟大的与工农兵相结合的号召的伟大胜利?(顺便说一句,我个人比较赞同与工农兵相结合,否则我就不会喜欢贾樟柯了)
2、至少我看到更多的是关于右派回忆右派的书,而没有看到过一本有关迫害者的书。在意识形态上,至少现在是承认当年右派是受到迫害的,至少没有人敢说当年一个镇压右派的人是英雄;但是我认为恰恰这种官方哪怕有限度的承认,对于当年的知识分子来说也足够了。他们不需要更多。难道你认为和凤鸣老师还希望国家和党做得更多吗?连巴金那位被称为良心的老人,在随想录里也在回避某些至关重要的历史。如果历史就这样忽而正面、忽而反面地写,而且这种书写很大程度上还是完全依赖于官方的主流意识形态,那么,中国就没有历史。
3、这个恐怕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也认为历史首先是个人切身经历过的历史;但历史不能完全由“个人历史”来代替,特别是不能由“个人叙说”的历史代替,否则的话,克劳德·朗兹曼完全可以只找一个人说了。另外,我也不认为集体主义那么不好。假如王兵找到十个当年的老右派来做这样的叙说,那我也不得不接受他们说的是真的了。因为人多。这就是一个人和一百个人的区别。但是,一百个和凤鸣以及她的迫害者们所叙说的历史,完全不同于一个和凤鸣的历史;前者或许会减弱个人遭遇的分量,但可能更逼近真相(比如说难道和凤鸣就是无辜的吗);而后者可能因为加强了个人遭遇,反而容易让我们偏激(那天放映时,差点没喊口号,这是我非常不愿意看到的。这不是变成了控诉了吗?我想,这一部分也和个人叙述这种方式容易以情感代替理性的缘故吧)。
4、其实我对“历史”的个人想法更极端一些。我认为历史没有一个绝对真相。历史本身就是一种不断的叙说。但是这种叙说本身应该是一种相对复杂的话语技术,以便保证最起码的“叙事真实”。
5、真的希望王兵能够以他拍《铁西区》的毅力来做这样一个片子:这个片子由很多声音构成:有右派、有某个具体右派当年的仇人、有农民、有刽子手……可以围绕某个具体的事件、或某个具体的人物、或某个空间、某段时间,然后围绕着它,让各种声音互相冲突,而不是只有一个声音——只有一个声音的话,特别是叙说个人苦难的声音,很难避免话语的煽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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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猪的回贴:

说得大一点,当前中国社会的现实都是历史的一种结果。而历史,我们其实从来都没有好好的反思过,我这样样针对的是整个民族,包括我们的教育。
无论是“反右”,还是文革,我认为,都应该首先是一种常识,这种常识,跟我们认为纳粹大屠杀是一种罪恶是一样的。一个人可以认为他对这几段历史是熟悉的,但是对于我们这个社会呢?有1%的人吗?恐怕都没有。现在大众还有几个人知道文革是怎么回事?我认为不能因为自身对一个事件的认识可以推及其余。在我认为,这个社会甚至还没有经过启蒙阶段。

我认为,这种反思,不只是说这个事情的是非黑白问题,而首先是一种历史观。就像我认为很难说谁是文革的受害者,谁是施害者,其实都一样的。毛是一个暴君但他也很可怜;造反派互相残害,等等。这些东西都可以讨论,但是针对当前,我想有人起码记得这个常识,就像《寻找林昭的灵魂》里面的一个也是当年的迫害者说的,这都是常识,但是常识我们经常都会遗忘。

可能说远了,说到真实客观,那怎么去深究这个事情呢?我越来越觉得所谓客观的面目可疑,但是我们又必须逼近。但是这个问题也许比判断一个历史事件还要复杂。但是一个影片即使是作为一个人的证词,这一样是显的可贵。

第3点是随意说开去的,并不是针对HOOXI.

我觉得一个影片的表达方式可以是多种选择的。就是学术也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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