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1-10

读解水煮鱼

一、水

水煮鱼这个词包含三个互相关联的文本域:首先是水的文本。这是一个从未被污染的清澈的名词集合,里面充满了水蚤(或者水藻)和微生物的黏液(或者年夜?)。水,如同它的各种态系(雾气、冰面、雨、雪、雹),是不稳定的,同时也是超稳定的自足结构。几千年来,它一直是这个样子。考证一下它的来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务,它涉及人类最基本的生存境域和对周围存在的刹那感觉。前工业社会的水从水井中汩汩而出,流到稻田和麦田里,流到农家的饭锅里,它成就了婚姻和家庭的美满,水中的夫妻以及水性扬花的风尘女子,水拉吧叉的一些诗稿被到处传诵。大运河是古人所能书写的最伟大的水文本,这一文物是不被保护也是不可保护的。它从来就不是文物。它不断刷新自己的笔触,调节两岸的人口,引起征伐与和平的宏大叙事。水,无色、透明。然而中国文人研其以墨,遂使水变得深邃、幽远和动荡不安。水以水书写自己。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在书写动作开始之前,水使自己着色,并仍然保持神秘多汁、柔顺滑腻的名词属性(“墨水”),然而书写的动作一开始,水的词性发生决定性变化:它使自己带上了形容词的暧昧和温暖(“水墨丹青”)。随着书写动作的继续和终结,水的词性接连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动:不可逆转地向着谓词化和第二名词化(这是固态名词,不同于液态名词,它不再使自己臣服于水的话语,这是一种重新被构造的墨的颗粒,是水的移心化-DECENTERATE-操作,是文本向世界反抗的第一次胜利,它在以后还将获得无数次胜利,然而这次是一个决定性的前提)进发。水完成了书写自己和自己书写这两重使命,然后化为雾气,重新回到空气中,仿佛它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指宣纸,一个很柔软、很亲和的东方,一个自然状态的植物重组,同时是一个舞台,水使文字在这个舞台上狂舞——东方的水通过这种方式,以不可思议的修辞策略完成了所有文字对自己的集体无意识记忆。如今我在电脑上书写的时候,强烈感受到的那种干枯,其实正是对水的悼念。

二、煮

“煮”这一动词的质感映照出容器的浑圆和厚度。如同鱼儿离不开水,煮离不开锅。但我未加详细考证,是否所有的煮的动作都依赖于锅。我只是注意到,不同于西方的手持餐具之多,中国饮食文化中煮的容器是最多的——“鼎、釜、盅”以及更多叫不上来、打不上去的奇怪字眼。它们在古代有着严格的区分,你不能乱煮一通。但相对于容器的多,煮的动作却是最简单的、最质朴的。与煮相近的动作有“炖”、“熬”等等。煮不试图对容器中的被煮物有任何增损,它保留所有成分,“煮豆”便“煮豆”,“煮酒”便“煮酒”,“煮饭”便“煮饭”。没有谁试图煮水,因为水是烧开的,不是煮开的。后人,特别是广东一带的人,把所有的动作泯灭,通称为“烧”——“烧饭”、“烧菜”、“烧汤”、甚至“烧鹅仔”——我真有点受不了他们词汇的单一和贫乏!为了回避对水以及类似液体使用“煮”这一宗教般的词汇,人们在不说“煮酒”的时候,便称“烧酒”。“做”这一动作更加粗俗,“做饭”、“做菜”、“做馒头”、“做土豆汤”……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做爱”。这可能是西方文化对中国所“做”出的最大贡献。西方人说:“做吧!管它呢!”(Just do it!)中国人:“火候未到,不宜动手!”(动手干什么?掀锅、放菜、斟酒、革命、私奔、叛逃、杀人……)“煮”给中国人带来了无穷的智慧。中国人不“做”任何事情。
相比于鱼存在于水的空间之中,煮存在于火的时间之中。你不能着急,火候未到,是任何东西也煮不烂的。这段时间是人文时间,所谓“文火”是也。“煮酒论英雄”杀机四伏,然而人人都文质彬彬。这是一场人文主义的请客吃饭。主人和客人,都将被载入史册。也有的东西彻底“蒸不熟、煮不烂”,关汉卿知道这东西叫什么。这是中国土地上的一种稀有资源。现在没有什么能够如此顽固了。无须太多的时间,大部分东西就已经彻底“烂”了。现代人不“煮”,他们没时间。
中国历史上只有一个人对“煮”这一动作做了令人绝望的形而上考察:“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彻底揭开了“煮”这一动作内部所蕴涵的暴力和悖论。在这里,“煮”的动作开始变质,向“煎”的方向发展。与此同时,容器也开始由浑圆而扁平,什么也盛不住,什么也挡不住,你只有拿着一种特意为“煎”而发明的工具不停地搅动,以防止被“煎”之物向着四面八方流散,彻底从内部解构这一更加粗暴的动作——不用我多说,看过或吃过煎饼果子的人马上就领悟了。

三、鱼

鱼是最后来到的。从更大的水里来到更小的水里。从更大的容器来到更小的容器。鱼在这里开始游动,仿佛它从来就是游动的。在我们等待的时间里,有些事情发生:这些事情通常发生在后厨。但我不想说,它也同时发生在我们眼前。此刻我们的爱情正在升腾。我约你出来,天气很冷。我们需要一点交流。我们孤独。比鱼还孤独。于是我们等待着。我们抽了一支烟,或者若干支烟。我们看到有人走近了,是一位小姐。她向我们展示鱼的大小,我们点点头,继续谈情说爱。我们的意识里知道,这是一场关键的饭局,关乎一场关键的爱情,它的开始或结束,它的纯洁,它的伟大,它的汗水淋淋。我们多年未见,我们在不同的大学里,我们是头一次坐在一起,头一次,等待一件和我们无关的事情。我向你说着话,我说到水,我说,水的文本,农家的爱情,粗布衣裳,大运河;我继而说到容器,说到婚姻(我可能没有说,婚姻是爱情的容器)。我们说的口干舌燥,于是,你给我满了一杯茶。刚才我没有说到茶水。那是很有意思的一种溶解。我动用了大学里学会的所有词汇,古典的,现代的,后现代,滑稽模仿的,文质彬彬的,口若悬河的,或者,干燥的,湿润的,形容词,动词,名词,若干有趣的介词。你在笑,或者,在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外是冬天,而我们的冬衣,搭在比我们的身体更近的地方。我看着两件衣服,觉得它们很亲密,象两条鱼。我们说到鱼,庄子,鱼之乐,鱼水之欢,鱼传尺素,鲈鱼之美,鱼,我所欲也……
最后,我们停止了解读,因为,我们饿了。同时也因为我们太冷、太孤傲、太酸腐、太敏感、太沉默、太和这个世界过不去。于是,我们举起了筷子。这筷子是竹制的,是自然的,是文明的,是诗意的,是不花钱的,是上方下圆的,是……两双筷子,是被我们拿在手里的。而水煮鱼,已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