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3-07

"女工"罗塞塔

一、女工罗塞塔的身份
要确定女工罗塞塔的身份,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我们必须将视线从这部比利时(或法国)电影中暂时移开一下--在这部影片中,罗塞塔始终处于奔波状态:影片一开始,她就丢了工作。这工作她似乎非常在乎。她象个丢失了孩子的母亲一样眼看着这工作离她渐渐远去,然而却毫无办法。在这之后,她又一次失去工作。她紧紧地抱着那份面粉袋,似乎即将丢失的工作可以通过守住其工作对象而得以保存。为了再次赢得一份工作,她揭发了一个善良的小伙子的欺诈行为,换得了一份合法的工作;而那位小伙子--曾经友好地招待过她,现在他是失业者了--只能通过骑着摩托车绕着罗塞塔瞎转表示愤怒。为了工作,罗塞塔穿越危险的高速公路、掉进池塘、在草地上翻滚、和酗酒的母亲做斗争,最后,以一种不体面的方式从别人手里夺走了一份工作。好了。这就是整个影片。如果还有多余的部分,那不是女工罗塞塔的了:我说的是结尾的时候,她突然告诉老板,她不去工作了。一个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工作,最后,被女工罗塞塔放弃了。
影片中的女工罗塞塔的遭遇大抵如此。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影片的花絮--在这个难得的花絮中,饰演女工罗塞塔的女演员身穿晚礼服走上戛纳的领奖台。她激动地哭了。
我们应该承认,她在影片中的演出是值得这个奖项的,我们也对她的激动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为了这个角色,她做出了很大的牺牲--我刚才说了:她几次掉进了河里,她穿着一件女工的衣服在泥泞的草地里与人争斗,她的肚子总是处于寒冷的状态,不得不时常用电吹风来暖。诸如此类。
但是有个疑问:如果罗塞塔是千千万万女工中的一个--电影中的角色经常会提供这种暗示--那么到底是什么因素使得她被选择而成为这部影片的主角?是她的不幸还是她的纯洁?或者,是她酗酒的母亲?再或者,是她与准那位前体操冠军的一点私人摩擦?

二、女工罗塞塔的居住地
女工罗塞塔的居住地是个隐蔽的所在。必须穿越危险的高速公路、进入路边的森林、在那里换上雨鞋、然后经过一个池塘、几间车屋、一个自私而心地不轨的卖酒人、最后,我们到了罗塞塔的住地--这是个寒冷的小屋。窗子漏风。女工罗塞塔生活有条理,积极进取,不能容忍酗酒这样的消沉行为,即使这消沉行为发生在她的母亲身上。
女工罗塞塔的居住地似乎是个远离主流社会的所在。在那里,住着一位前体操冠军。但是女工罗塞塔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她不恋爱;她也不能让自己有同情心。
女工罗塞塔在下班之后,会到一个池塘里钓鱼,然而她钓鱼是为了生计,她钓鱼的动作粗鲁而迅速:她娴熟地在车房的旁边找到几只蚯蚓,她快速来到河边,她扔下瓶子--她的钓鱼工具--然后快速地把瓶子拽上来--我们看到,一条鱼就这样来到她的瓶子里。但有一次,她又把这条鱼放进了河里。那是后来的事。体操冠军就是在那次被她弄进了河里。
女工罗塞塔在体操冠军那里住了一个晚上。在睡觉前,她说了几句话,让自己明白:"你叫罗塞塔;我叫罗塞塔;你有了一份工作;我有了一份工作;你不能陷进淫荡;我不能陷进淫荡。"念完了一句口诀,她便心安理得地睡熟了。
这是仅有的一次,女工罗塞塔没有在自己的家中过夜。

三、女工罗塞塔的肚子疼
女工罗塞塔经常肚子疼。这个病灶的出现向我们暗示,她是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子。她几乎象个野小子一样,对自己的这一点不愿承认。她现在处于恋爱的年龄。但她一心要找的不是一个小伙子,而是一份工作。她忙忙碌碌,一刻也不停。在影片中,似乎只有一个时刻,她吃完了一只煮鸡蛋,躺在床上,想了很久。这个镜头下的罗塞塔不是女工。她如此安静,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她有了一点心事。然而女工罗塞塔没有想太久,便下了床,拎起沉重的煤气罐换气去了。
这时候,她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这个早上被破坏了。

四、女工罗塞塔的眼睛
女工罗塞塔从不注意周围的事情。如果她躲在墙角在看什么东西的话,那肯定是为了某种生活上的必需品,或者监视她的酗酒的母亲。然而,最后一刻,我们看到,女工罗塞塔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开始出现了一丝女孩子的神情。她在看那个被她的揭发而丢掉了工作的小伙子--那个前体操冠军,他曾经在他的小屋里为他表演了一手失败的绝活儿,甚至还强行教她跳了一下舞。影片结束在她这个意义不明的眼神中。

五、女工罗塞塔的母亲
这是个酗酒的母亲。她几次逃跑,没有成功。最后,醉倒在女儿的房车旁。女工罗塞塔--现在,她是个没有工作的女孩子了--将她搀扶起来,回到家中。她是个失败的母亲。
而女工罗塞塔,下一份工作还没有眉目。我们愿意永远叫她--女工罗塞塔,即使她没有了工作。因为我们知道,她会找到自己的一份工作的,而且更重要的,她无须和别人去挤一份工作,而让自己不安。
所以,这部影片,我们看到了女工罗塞塔,从一个工作到另一个工作之间的变迁。我们没有看到社会。社会在高速公路的那一边。我们看到了森林中的女工罗塞塔。钓鱼的女工罗塞塔。几乎陷进一场恋爱的女工罗塞塔。
我们也看到:饰演女工罗塞塔的那位年轻女演员激动的泪水。在戛纳的领奖台上。

2002-03-06

论"人来疯"

这个词的魔力在于它在一个场合被无辜地使用。它不向我们提供任何可能的信息--我们无法知道,一旦人没有来,这个被称为"人来疯"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也许他一直疯着,不管人来了还是没来,而来人看到的状态其实只是他平时的状态。这个情况下,他是没有理由被称为"人来疯"的。另外一方面,也许他根本没注意到来人,而恰在此时,他疯了一下--我可以说他很可爱地照着镜子疯了一下,被来人看到,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人来疯"这个词就被使用了。还有一种情况我们无法忽视,那就是当这个人疯的时候,迟迟没有来人,于是他就不疯了,而恰在此时,来人了。这个人来看到,他眼前的人沉默着、倔强着,好象谁得罪了他。他看着这个人,坐了下来,他不走,因为他没有什么事要做。他们的眼神开始交接了。这种时候,总得有人来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局面。于是先前的那个人突然活跃了起来--这是一种让人吃惊的活跃,让人毫无准备的活跃。被惊扰的人没有任何能力描述这种非常的状态,但他还是竭尽所能跟他交谈了一下。交谈之后,他断定这个人有两种状态:一种是人还没来的时候--也就是他已经来了,他看见了这个人,但还没被这个人发现--这时候这个人是沉默的,甚至是无趣的;另一种是人来的时候--也就是说,这个人发现了"来人"--这时候,这个人开始出现一种让人警惕的异常活跃的状态。他没有别的词汇形容,就近把刚才的情形所包含的三个元素整合到一起。于是就产生了"人来疯"这三个字。因之,"人来疯"这三个字关键在于"来"这个动词的确定。
这个词在被使用的时候,它的对象是不知道的。这是一种秘密的词语使用。事情如果从相反的角度来看的话,可能会产生另外一个词。这个词会是什么呢?让我们设想:这是一个人绝望的时刻。终此一生,没有人来。然而就在他要疯掉的时候,终于来人了,而且来人还不少,团团围在他的周围,仿佛他是一个重要人物,或者一个娱乐场所的主持人,或者一个沙龙的贵妇人。他感到有责任把他一个人的时候所遇到的有趣的事情跟大家讲讲。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甚至整理了一下领带(如果他有的话),他站了起来,恰在此时,一个真正的贵妇人走了进来,人群一阵骚动。他感到兴奋异常,他所在的角度一定是看不到贵妇人的,于是他天真地想:人们还是需要我的,我并没有被他们抛弃,那么,我还犹豫什么呢?于是,他站了起来……
人们可悲地发现:这个人不可救药地疯掉了。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来的人都走了,而他还在那里兀自疯着……

2002-03-02

侦察地形

我通过复杂的程序得到了这块地方。我对这地方不了解。
一天下午,我起床了。窗外的阳光照着我的土地,庄稼和树木郁郁葱葱。有一些昆虫飞来飞去的,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生动物。它们擅自闯入我的领地,未经许可,就随便地繁衍后代。天空中飞过几只鲜艳的鸟,在空气和物体之间起落自如。更不可原谅的是,在树木的阴影下,居然有一对情侣赤身裸体地滚动着!在他们的身体下面,疯狂的野草正在生长。而我住的房子底下,树木的根系正在偷偷地穿过。
我被严重地干扰了。
我这么说,并非意味着不通情达理--比如我上面所列举的这些事物,在人们眼里,特别是在年轻的男女眼里,绝对是一些美好的事物;我也承认,看着他们,的确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但一种未经许可的美好实际上是一桩错误。我决定纠正这种错误。
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确定我的领地的边界。这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对于我这样一个昏昏欲睡的人来说,我的领地其实并不存在。而如果这是真的,我又如何开始我的工作呢?我只好先做其他的事情,我从我的眼前开始。比如,我可以打扫一下房前的杂草。随着我的扫帚一下一下地划着,我的领地的边界也可能会一点一点地被确定。这种被动的方式我喜欢。我象一只蚂蚁一样勤奋地工作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在意。两个月之后,我抬起了头。
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我距离我的房间越来越远了。脚下的某种不舒适感告诉我,我可能已经越过了自己的领地,来到了别人的领地。我转身往回走。
我发现,我回不去了。这个发现让我虚弱。我开始怀念起从前美好的日子。那时我的身体好象海绵一样,涨满整个房间。可是现在,我被迫努力地紧缩我自己的身体。我是个内向的人。我不希望干扰一个陌生的他者。
我努力地紧缩身体的行为大约持续了两个月。这很痛苦。仿佛某种陌生的感情激荡着我的胸怀。最后,我缩成了一个小点。这是迄今为止最小的点。这个最小的点现在正处于别人的地盘。也就是说,我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孤独的小点。
我的乡愁是无以名状的。如果我站起来,努力地抬起眼睛,我还能看见当初的家园--现在,那里已经成了别人的殖民地。我成了一个没有领地的人。
如果当初,我不醒来该多好啊!做个肿胀的、有身体的生命,难道就那么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