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5-30

在电影中温习死亡

电影里总有人死去。
那时往往是静场,好让我们看到,死,是很严肃的事情。现在对于死去的人,没有大哭大闹了。除了在张艺谋的电影里,我们甚至看不到仪式。死,变得很干脆,很没有痛感。我怀念那种悲悲切切的死亡场景——亲戚朋友在周围,敌人和旧情人躲在远处。人们散去了,敌人也走了。旧情人留了下来,在死者的坟前献上一束野花。她没有哭泣。静场是为她而设置的。然后是生者继续,鲜花照开不误。坟头上几只乌鸦在盘旋。
时光很快转换。死者的后代仿佛不记得刚才的悲剧了,他们碰杯、互相庆贺着什么。总之,生活在继续,故事在死者缺席的情况下进展顺利。死亡离他们还很远。别人的死亡无法让他们真正领悟这件事。对死亡的感觉无法越俎代庖。
然而有人让死者复活了。吴子牛的青果老汉(《大磨房》)一开始就亲眼看着自己的葬礼,他甚至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正从身边匆匆走过,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他是去杀人,或者去找情人。青果老汉的非法出现,让整个故事笼罩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一切事物都在迅速地奔向那注定的结局——那个结局我们已经看到了,但还是想弄明白它是怎么来的。
死亡突如其来,让灵魂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孤魂野鬼在飘荡着。看到自己的仇人和自己的情人在一起,可是他没有力量干涉这件事。巫师的存在解了围。巫师往往是非官方的“通灵者”,他(她)在好莱坞电影中的存在具有对抗体制的性质。当我看到《幽灵》中,那个心肠一般的女巫无奈地让死者附体并替他“亲吻”旧情人时,我会心地笑了。然而,活人和死人的界限是无法打破的,即使在善于幻想的好莱坞电影中。
这个界限需要大师来打破。
伯格曼首先在老年和青年之间打破了界限。在《野草莓》中,老教授一次次和他的青年时代旧情人谋面——在野草莓地里。昔日时光的芳香扑面而来,忧郁而复杂。
在塔尔柯夫斯基的片子里,我们永远不知道主人公是否已经死亡——伊万不断地惊醒,继续在林间奔跑。
沟口健二的《雨月物语》中,那个已经在战争中死亡的男人又一次回到冒着炊烟的家,迎接他的是他的妻子。他们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过起了平和的日子。只有我们知道,他们可能都已经死去。
《毕加索的奇异旅程》中,那位精明的父亲倔强地从棺材里蹦出,拒绝服从葬礼的仪式。他一直活到了最后,并帮助毕加索卖出了很多画作。
死者的力量被滑稽化了。这是科学昌明的结果。但在以前,死亡和生存之间的通道曾经是畅通无阻的。在《叫魂》一书中,孔飞力描述道:“魂”是轻巧、易变的,把它从一个活着的人身上分离出来,竟是一件惊人的易事。围绕着魂的丢失和找回,政治、经济、文化、战争在发生着。有人窃取了灵魂的管辖权。有人则坚持正义。灵魂得到很好的照顾。
然而现代不承认灵魂,只承认死亡。它是以一纸“死亡通知单”来宣告一个人法律上的死亡的。死亡的法律在科学发展的基础上前进着。从心脏死亡,到大脑死亡。越来越严密,越来越细致。随着法律死亡的被证明,这个人便已被剥夺了所有一个人应当享有的权力。这是所有好莱坞意外死亡故事的基础。
死因不明。没有人调查这件事。除了死者的好朋友——在好莱坞电影里,警察是冷漠的。医生也是如此。只有普通人对生命和死亡耿耿于坏。他们开始了斗争。而斗争是艰难的,阻力无穷。但最终,一个非法的死亡总会澄清。
死者在很多场合并不知道这场斗争,除了前面引述的《幽灵》。
死亡也是美的。当《情书》中,博子对着大山喊“你好吗”的时候,那个不在场的死者是幸福的。他不需要重新登场就知道,他是被爱的。然而,一件被死者带走的秘密竟也可以重新被揭露出来——这其实是残忍的:对博子,对仍然活着的另一个被爱者。当结尾来临,那位一直不明就里的“被爱者”突然在一本陈旧的藏书上发现自己草草的画像时,她的眼泪是喜是悲?这部电影擦着通灵的边缘而过。
只能个体地死亡。死亡一旦被大规模化,便是战争和政治。那时,它是一堆数字,没有任何生存哲学的意义。现代人,越来越不能个体地死亡了。这是一种权力。
今天,只有在电影中温习这种权力了。
19世纪英国女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写道:“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的,请别为我唱哀伤的歌……”今天,没有人再有资格提出这种死亡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