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7-02

记忆

据说有一种惩罚非常残酷,就是判他永不遗忘且永生。惩罚者非常明白,终有一天,此人将不堪重负,生不如死。
另一个极端,就是对遗忘的恐惧。为了抵抗这种遗忘,有人企图通过构建一部庞大的书来使时光重现——然而这重现的时光已不再是鲜活如初,总有一股忧伤而腐败的气息浮在表面:背叛、猜疑、永无休止的折磨、轮回和非法的僭越……
摄影术,一个纯银的领域。罗兰·巴特在那本小书里拒绝交出母亲少女时的照片。他知道,那个照片在他的记忆之外:一种再生产过程已经发生作用,罗兰·巴特称之为“对母亲的生育”,较之自然的生育,这种大脑中的怀孕和生产有点空穴来风,因为没有记忆的支撑。但罗拉·巴特通过与母亲调换生育权,获得了新的记忆:这份记忆是有赖于银板摄影术的:珍贵的金属、宝有时间的气味。
记忆有个小窗口。《美国往事》:火车站的入口、仓库厕所上方的洞口;《新天堂影院》:马达声发出的所在,一束光。然而这小窗口并不总是开着。一股宏大温暖的音乐流可以冲决这个缺口,不可抵挡。时间的绵延。世界在它流动不息的表象深处静止不动。宇宙的总量平衡控制着人的记忆:我们是记忆——或者说,“表象”——的洪流上无辜的漂浮物。存在主义的冷酷和温暖迫使我们正视个人、身体、精神的短暂,正视周遭的蛮荒;信奉灵感的柏拉图为我们构造了所谓“对床的模仿的模仿”——那张永恒的床上,躺着过去和未来所有的失眠症患者,已经不堪重负。
然而,这张床毕竟令人温暖。
我说这些,是因为今天是七月一日。只有一个人明白,这一天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多么荒谬的约定!零点之后,这一切全是记忆。
或者遗忘。然而,我知道,我是被判记住的。唯一的补偿是:我并未被判永生,因此,这一切终有一天都将成为乌有。存在主义的门槛是不高的。死亡也并不困难。唯一的困难,是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记忆使我们存在,还是遗忘使我们存在。两者都可以生不如死,也都可以温暖而坚韧。
有时恒久的睡眠也不错。起来的时候,灵魂四散,重新整合,大概需要一只烟的时间。所以我的床头总有香烟。但我记不清把打火机放在哪里了。
因此,这个夜晚,我只有叼着香烟,口干舌燥地到处走。

2003-06-27

对一座酒吧的记忆

一、声音
我忘了其中的声音。那是一个下午。我们从一条几乎废弃的铁轨来到这里——而不时的火车经过,证明这是一条仍然在使用的铁轨。我摘下太阳镜,开始专著地看对面的女孩。我伸手从包里拿出METALICA的CD,以及鲍家街43号,交给她。我为这两个礼物可能的落伍解释了半天。她说挺喜欢的。于是我轻松了。午后的酒吧,倾向于无。无声无息。我们谈了很多话。有时,我们也静悄悄地看看报纸。声音中的她——或者无声无息中的她,有时笑一笑。音箱里传出近似于无的音乐。我说,假如把刚才这盘重金属放进酒吧的音响里,会是什么样。她笑着说了一句话。我忘了。我也忘了是怎样和她见面的:她说了什么话,而我说了什么话。我当时一阵眩晕,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也忘了我当时是不是带着太阳镜,或者正要带上,或者正要摘下来。我把这个说了出来。她笑着我。她记得清清楚楚。而我,此刻忘了里面所有的声音。除了,她喝冰咖啡时故意夸张的吮吸声。她的嘴唇圆圆的,并且很软。脸蛋也是圆圆的。有些红润。她说话有点快。不,我是说,她说话时的清晰和转折,让我觉得我自己的笨拙。

二、形象
我们偶然看了一下天棚——那是一大块玻璃天幕,有一个工人正在上面用拖布擦拭着。他在我们的头顶泼着水,先是一阵浑浊,然后清晰了。我们为此说了几句话。我们笑。我们喝冰水。我偶尔看了一下外面——门外,天正热着,713路公共汽车的站牌就在门口,有人在等车,一会儿,车来了,那个人上了车,车又开走了。我的视线稍微收回了一点,落在门口的招牌上——“复杂”。我是说,这个酒吧名叫“夏朵”,可远远看去,就是“复杂”二字。我让她看了一下。她的眼睛近视得厉害,我想,正好可以误导她。她看了看,笑了。她拿出一份报纸,看了起来。她偶尔用报纸把自己遮住,不让我看。我忘了她穿什么衣服。但我记得她的鞋:她在校园里的草坪上走过时,我发现她轻盈的脚步,还是个小姑娘的样子。不一会儿,她从树后出来,说好长时间没到燕园来了,找不到路了。然后,我们就到了一家小书店,我在里面买了一本书:《明室:摄影笔记》,罗兰·巴特的。然后,我们就上了铁轨。好像走了很远。我躲在太阳镜后面,失去了方向感。后来,就来到了这家酒吧。

三、方位
我分别在午后和傍晚和她来到这家酒吧。我们占据不同的方位。光线和色彩截然不同。那是属于不同角落的记忆。现在我要说的,是午后的方位。我转过楼梯,寻找卫生间。在两扇开启着的木门之间,我选择了右边的那个。我出来的时候,发现一位女士在洗手。我知道我走错了。然而我坦然地,也洗起手来。那女士似乎被我的镇定搞糊涂了,看了半天门上的标记——后来知道,那标记很女性化。但我记不住它的图案了。走过楼梯的时候,墙边放着很多杂志:ELLE等等。女性杂志。我转过楼梯,回到刚才的位置,我看到她还在那里,看着报纸。我坐在她对面,向她讲述刚才的经历。呵呵。上面,那个工人还在擦拭着玻璃天幕。门口,又一辆713来了。“复杂”。再一次去的时候,是晚上。靠近街道的桌子旁坐下。外面天空渐渐变蓝了。有光线。有汽车声。她穿着一件牛仔裙。干干净净。坐在对面。此刻,我是个摄影师,可以叫她摆各种POSE。有一次,我甚至借口帮她摆姿势,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她居然认可了。呵呵,我是摄影师啊!

四、味道
咖啡的香味。栀子花的香味。她头发的清香。夏天,午后,火车站的味道。空调的味道。木质房间的味道。河水的味道。她眼泪的味道。她的芳唇的味道。她的胸前隐秘的味道。……告别的味道。大开本的书的味道。她的家乡的味道。江南的味道。湿润的空气的味道。夜晚,打烊的味道。街道上急走的人,走到前面,再次返回来。他身上焦急的味道。铁轨上火车经过时,孤寂的味道。如同一杯淡淡的咖啡。我们就是这样,在梦里相会了。又在梦里告别。如今,这座酒吧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空寂,或者,喧哗。我们不在那里,此刻。

2003-06-09

午夜沉思录

1
求解。假如它是可解的,必会在某个松弛的时刻自行解开。我们最伟大的思想者即那个从来不动手的人如是说。此刻他正在玩弄一根绳子。他的身旁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而河在远处,或记忆中,或根本不曾存在过。我们思考,而他,微笑。他知道若干个可能的要素齐全之后,他此刻所坐的地方,将会是一片海洋,而那条鱼会游走。绳子,则是用来挂起风帆的。船在哪里呢?不要去问。会漂来的。

2
凝视。最美的眼睛总是对着虚无。因它无边无际的视线正好可以缓解眼部肌肉的紧张,造成意外的深邃。你能对着虚无看多久,你的眼睛就会有多深邃。有时我们会发现,它闭上了。不,它并没有闭上,它只是在消化这深深的虚无所带来的营养。我看到你的眼睫毛再次慢慢张开,阳光从你的头上倾泻而下。这一瞬间我不思考。我站在你对面,装作被你凝视。我用整个生命喂养你的眼神,使它深邃、幽暗、不安、动荡。我死去的时候,不怕孤单。我在你的眼睛最深处,象一条游得最深最远的鱼,失踪在大海。

3
夜雨。是用来听的。我光着膀子在屋里,口干舌燥。这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系是:一个人突然醒来,发现有光,于是再次打开电脑,德彪西的月光轻轻覆盖这个夜晚——这时,我发现,如此的夜雨里,我是一个人。没有水喝。ALAS!前一刻,我如果不醒来,该多好!

4
电话。感谢这个发明!让我的口腔肌肉得以每天活动,如今它可以在里面演出一场俄底浦斯王了。这出戏的根本就是抗拒:抗拒那条你必然要走下去的路线。有一天,这个装置里会发出某种强烈的气味,吸引你,挑逗你,背叛你,折磨你,使你混乱不堪。最后,电话线象个可悲的小丑一样,成为你生命里的最后一根线——你必将死于电话。铃声将是你的墓志铭。每一个闪闪发光的按键上,将会写满咒语,你每按一次,世界将会毁灭一次。你不觉得它象伊甸园里那条潜伏不动的蛇吗?

2003-06-04

彭希曦第二次来了

彭希曦第二次来的时候,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同洪水退却后的地球。妇女们开始在方舟落下的地方养育孩子,伺候丈夫,种植花草,盖起房子。男人们在夜间上网(我说的是打鱼的网),和海狸调情(每一个可以调情的女子都有海狸的品质),或者莫名其妙地决斗(就“决斗”这个词的字面意义而言;因为男人现在已经变得懒惰了,他喊出“决斗”,输赢立刻就见分晓,或者未见分晓就开始握手言和,一起喝酒喝酒米西米西了——什么世道!),最后,男人和女人互相很欣赏,尽管他们互相并不承认这一点。这天涯海角都被这群男女占据了,他们彻底潜入最深处,忘记了彭希曦的存在。
而彭希曦此刻正站在海边,茫然若失。海风吹拂着手中的语录,秀美的长发在带点咸味的湿润空气中有些滞涩——如果他的发型还象我上次见到他那么短的话,这个句子就作废。
彭希曦的第二次出山,其原始意义以及重大和关键的启示,不亚于摩西穿过红海来到以色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红海)。他手持语录面对着红海,发呆了一阵子。他可能有点怀乡,或者可能仅仅是晕船(如果他此刻正在船上的话)。那时,他还没有发明被后世广为传播的所谓“十诫”,因此心中一阵恐慌。他想:这片土地怎么跟处女一样不识相呢?居然弄了一条很深很宽的如同处女膜一样的海水来保护自己。他忧伤地想:她们难道不知道,我的语录就是咒语吗?而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被任何一位处女爱上过呢!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那么在乎处女吗?
想到这里,他开始对着红海发功了。他念出第一个句子的时候,世界过去了1000年。在这1000年里,文明初见规模,男女之间的调情开始走上正轨,诞生了最伟大的情诗集《诗经》以及最伟大的同性恋诗歌作者柏拉图和萨福,同时也诞生了海伦和为了海伦的战争。诞生了盲歌手荷马,诞生了整天委屈的屈原,诞生了后来出现在张艺谋和陈凯歌电影里的秦始皇以及他的女人们,也诞生了那个著名的小丑兼色情狂和撒谎者以及背叛者或逃亡者的……那谁。彭希曦的这个句子的尾韵刚刚消失在海风中,红海裂开了第一道缝隙。我可以说,如果我在场,我会为这道春天般的缝隙写上100首诗。但我不在场,因此,这道缝隙继续裂开,最后裂得就有点不像话了。
彭希曦仍然闭着眼睛。他很久以来就一直闭着眼睛。他认为自己没有必要睁开眼睛就能看清楚这海有多红。他想,早晚有一天,我要比这深深的海水还要红!这红,是一种当下的红,而不是永恒的红,不是若干千年之后的红(如同遥远星球发给我们看的那种红——其实都是过去的颜色了),更不是若干千年之前的红(如同上一个括弧里描写的那种红)。
彭希曦听到了嘈杂的人声。那走了很远的孤独的心灵开始有点颤抖。他想:我也是需要人群的啊!我他妈凭什么就该孤独啊!想到这,他愤怒而略带嘲讽地念出了第二个句子。在这第二个句子被念出的时候,世界又过去了1000年。在这1000里,真是无奇不有,别的不说,就说修道院这码事就可以列入吉尼斯纪录了。最肉欲的爱情出现在围墙后面,老年人开始为少女写作床间秘籍,在遥远的东方,一个刚刚被选为达赖的年轻男子偷偷地走出村子,犬吠声中到山下寻找刺激。有个叫隐的高人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神秘句子,有个叫曹的家伙在破落的南京城郊秘密打造一块石头,整个地球上,美女和诗歌横行,国家数次被毁于或丰腴或瘦弱的女子之手,整天做饭的女人开始成为“永恒的女人”,带领一般瞎了眼的诗人企图穿过红海。彭希曦见状不妙,赶紧惊慌地念出第三个句子:“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事情就这么明摆着,但不是这样的。”可人们哪管他那套,径顾投奔怒海了去。——这个句子刚出口,世纪末就来到了。那条宽阔的豁口开始愈合,红光满天,如同旧日句子中最美的那个尾音,还在歌女的唇边游荡。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用彭希曦的话来说,此时南来北往的风,正在休闲地吹着。
夕阳西下,红海再次平静下来,对岸,浩浩荡荡的人流边穿涌不息,好像去赶一个不可错过的集市。彭希曦知道,那里根本就不出售什么。那里的一切,都是他的魔法。他只要念出最后一句语录,一切即可马上消失。但他终于闭上了嘴。他转过了头,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而浩浩荡荡的人流仍然从他身边穿过。
彭希曦决定,永远地回去了。此生,他只说出十句话,每一句话,都使他更加怀乡。最后一句话说出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埃及的红土上,睡着了。
后人记载,他死的时候,身边一个美女也没有。

2003-05-18

赵妖净童话[7]:没有音乐的音乐剧


我梦见一个巨大的音乐剧在上演。布景在天堂。群鸟出席,其中有一只苍老的大鸟,扶着拐杖来到一块云彩上,颤巍巍地坐下。这只瞎老鸟没看见我,因为我正躲在一块乌黑乌黑的乌云中,玩弄一把19世纪的驳壳枪。我不知道它会不会走火。里面的弹药已经过期,象情人的眼泪一样呈酸性。它腐蚀着这把老枪;狠毒的液体无边无际地蔓延,使得我栖身的这块云彩显得格外静默。我听不到舞台上的歌声,只能看到一张张美好的嘴唇开启和闭合,一些人拥抱,另一些人流着激动的泪水。好了,时候到了,该消失的终要消失,该出现的,下一刻必将出现——而最终,一切都会消失,在这出巨大的音乐剧暗哑的歌声和堂皇的布景中。此刻它们的美是天堂的美。我的到来,如同一个久远的失传的消息,必将引起骚动和暴风雨。我是多么不习惯这样!我爱这把老枪。我舍不得扣动扳机,再说,它那短短的机关也被腐蚀得快要成为一块铁了。乌云越来越厚,音乐剧的舞台上,女主角第13次出场了,她将发出这个史无前例的演出中的最高音,而我,无法保证这块乌云,以及这块乌云背后的枪口能不能及时地对准她的喉咙。公平地说,她喉咙里的黑暗和蠕动,还是很令我这个来自远方的——或者极深处的——不速之客着迷的。


我本来是一只地洞里的老鼠。黑暗是我的粮食和语言。我的沉默如铁,在最幸福的情侣做爱的刹那所发出的声音里,我的工作开始了。我啃他们的脚,有时,我也恶作剧地爬上少女的胸部,在她们那小小的乳头上留下轻轻的牙痕。有时我藏在她们的头发里;有一次,我的邻居甚至想在一位少女垂如柳丝的长发里安家,当它费了好大劲搬来一块奶油蛋糕时,少女的惊厥使它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惊厥,因为她的情人,一位美好的少年,为了证明他的爱情不朽,割下自己的头颅,微笑着送到少女怀里。鲜血淋漓的床榻上已经无法建造一只胸无大志的老鼠的家园。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天正黑着。我们总是在黑暗中离开某个地方,又在黑暗中到达一个新的地方。从一个巨大的沉默,到另一个巨大的沉默,中间是无边无际的更大的沉默。我们见惯了逃离和背叛,被忠贞和誓言、厮守和永恒吓破了胆。我们不见天日地转移着。直到碰到老KHHH,一个色情狂兼酒贩子。那天我们谈的很好,他提出的计划里并未包括一场豪华的演出,这是后来发生的事。那天,我们只是喝酒。上好的葡萄酒。波斯一位垂老的数学家兼享乐主义者在醉意中呼它为“葡萄的女儿”,而老KHHH,不屑一顾地提到,那是一次计算错误。圆周率上出现了一个缺口,需要红色的血液来完成无限不循环的杀戮。


老KHHH的喋喋不休并未妨碍我清晰如麻的理智。我知道,那个从第一只老鼠传染给我的爱情就要开始发作了。人类称它为“鼠疫”,这是不公平的,我们并未称他们的爱情为“人疫”。但,够了,我们还是不要玩弄人类惯于玩弄的语言游戏了。简单地说,老KHHH爱上了一只幼鸟。而它自己是一只猫——当然,这是在它清醒的时候,其他时候,它是我的远房叔叔,猴子的亲爹,马的舅父,驴子的表兄,以及长胡须的鹰。当它夜晚蹲在树上的时候,我看着它可怜的胡须和黑亮的眼睛,觉得这个世界快完了。有什么幽怨和哀愁能比得上一只猫头鹰呢?那深重的孤独,也许只有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睡眠能够稍稍排解一下。在树上,它能看见更多的背叛和更多的欢乐。而和我喝酒的时候,它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它是个可怜的大情种,哈哈!而我,以及我的家族,对这个是永久免疫的。我不知道这是个幸运还是个永恒的悲剧。


“那你就下决心割下你的脑袋吧!你这不伦不类的大鸟!”我的市民气的邻居搂着它刚刚学会吃奶的小孩天真地发表意见。它永远忘不那次血淋淋的爱情场面。说实话,它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看着老KHHH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觉得怪可笑的。另外,它夜晚的孤鸣也吵得它睡不好觉。可是这话刺激了我这位刚刚结识的朋友。它的身份感一直停留在卑微的第三世界,尽管它比我们更接近天空。我思索着刚才那句天真的发言。我看着我这个没出息的邻居,觉得它这个瞬间挺可爱的。顺便说一下,它正在哺乳的小老鼠也许是我的BABY,但我不记得了。当然,它肯定也传染了我的宿命冷漠。我的胸中突然泛起一阵柔情,我想亲一亲我的宝贝。但下一瞬间,我看到老KHHH深邃的忧愁,觉得也不无道理。我是说,在接下来的一次狂醉中,我认真地向它提出了这个建议。这次,我是以一位饱经风霜的黑暗斗士的身份发言的。我身上没有羽毛,可是我知道,只要允许做梦,任何人都是可以到天堂去一次的。只是,这个差旅费要由委托人来负责了。


老KHHH经过一个星期左右的谨慎考虑,忠于给了我一个暧昧的答复。在日久天长的树上生活中,它认识了一位麻雀,一个和人一样吃粮食的家伙。它同意以改吃肉食的条件答应老KHHH的请求:飞到更高的地方,去和那只要命的小鸟谈判。另外一个星期之后,老练的麻雀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我知道谈判是艰难的。我的大半生经验告诉我,你不能指望跟一只鸟能达成什么协议,更不能把这个信任完全交给一只不只天高地厚的麻雀。老KHHH看来是死定了。


说来也巧,就在那天晚上,我摸到一座老宅里。主人是个鸟枪爱好者,当天晚上,正在和一位志同道合者谈论一把19世纪的驳壳枪。他反复地提到俄国,提到一位决斗的诗人,那名字的发音有点象一阵少女的“扑哧”一笑。趁他们放下枪去吃饭的时候,我拉走了这个家伙。说实话,我到枪管里看了一下,差点没醺死我。我再次见到老KHHH的时候,它的头上落着一只金丝雀。我的战利品把它吓飞了之后,老KHHH开口说话了。总而言之,它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消息:下个月的第一个的星期天,将有一场音乐剧演出,而女主角,就是那位要命的小鸟,据说要出演一位沙龙的小姐。那是一出要命的爱情剧,我可以肯定。而其他的消息是这样:为了能够演出这个角色,这只要命不要脸的小鸟把童贞——如果它有的话——献给了一位财大气粗的老鸟。它当天夜里就答应,要用它财产的五分之一为它的演出承包一块面积相当于百老汇所有剧场面积总和的云彩,作为它的处女演出的舞台,并用另外五分之一为这块云彩镶上富丽堂皇的金边,再用另外五分之一聘请世界上最贫穷的诗人和作曲家用五分之一个月的时间特意为它的保护者写作一出世界上最高的歌舞剧。演出成功后,这位老色情狂将剩下的五分之二财产全部划归这小处女的名下。我被这个消息搞糊涂了。最后,还是被爱情弄得发狂的老KHHH告诉了我真相:它要在这次演出结束的一刹那,割下自己的脑袋,献给它的情人。


我看了看那个不成样子的脑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不是个上好的礼物,特别是用来求爱。但我是个乐于助人的人。何况,我还有一把老枪。而下个月的星期天,就是今天。时间不多了。我的思考也快到头了。一切都应该用19世纪的鸟枪来解决。包括我那位老兄荒唐的爱情。只有一个困难,我上不了天。别急,任何事情都会有解决办法的,只要你还有理智。这不,我那可爱而又无知的女邻居提供了一个消息,今天将有一场暴风雨,而暴风雨来临之前,乌云的密度可以承得住象我一样节食很久的瘦家伙。


果然,天还没到下午,我就开始出发了。为了有助于登上这块危险的高地,我把驳壳枪枪口朝下放了一枪,使它成为一枚火箭,我的火药分量经过神秘的计算,刚好够把我推上这块乌黑的秘密包厢。演出开始的时候,我摸黑摆弄着这把老枪,斜眼看到老KHHH在树上磨刀,并不时在脖子上比量几下。呵呵。它是中了邪了。当我看到那只老鸟来到的时候,天空开始变得黑暗。这老家伙并没有使用它的五分之一财产来镶边。这老吝啬鬼!我恶作剧地起立鼓掌,反正没人看到我,我也听不到别人。演出的暗哑告诉我,这老吝啬鬼也没有使用那另外五分之一来雇佣世界上最贫穷的艺术家来创作这出歌舞剧,因此,这是一出没有音乐也没有歌词的歌舞剧。至于舞台的面积,我看刚刚够得上我那女邻居平生上过的最宽广的餐桌。而这个老财迷其他的财产,我看大不了也就是风一吹就散的虚无的云朵。这场演出,注定是一场烟消云散的演出。那我就等着看好戏吧!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太黑暗,以至于我无法描述当时的场面。我只记得,当老KHHH终于飞到舞台上,把那血淋淋的猫脑袋砰的一声撂在台口的时候,女高音歌唱家发出了整出歌舞剧唯一的高音——不,同时还夹杂着我那走了火的19世纪老枪暗哑的吞吐,以及那只老鸟的一声苍老的咕哝。在这一切的同时,天空的几块乌云飞速碰在一起,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同时,电光飞舞,暴雨大作。我的耳朵聋了,眼睛瞎了,乌云散去,我们都掉到了地上。那只缠绕老KHHH整整一个夏天的要命的小鸟只剩下一小堆黑黑的骨头,掉在老KHHH曾经经夜不眠的树杈上,象一块刚刚从伤口上愈合而落的痂,和树皮溶为一个颜色。老KHHH还活着,只是没有了头颅,鸟没鸟样,鼠没鼠样,一腔鲜血直涌。而我呢,手里还握着那把老枪——它可真是把老枪,象铁一样沉默。


我还没有提到那只老鸟。事实上,它获得了这出歌舞剧的所有版权,包括舞台布景和演员的造型,以及由此连带产生的一切沉默和声响。它将巡回整个夏天,并宣称用它财产的五分之一收购全世界的云彩来种葡萄。要是老KHHH还有嘴,那我们今后的生活该是多么惬意啊!我们将一直喝到全世界的葡萄都干枯,毕竟,我们是一对最好的搭档,合作干掉过最要命的一只漂亮小鸟。

2003-04-19

赵妖净童话[6]:一句话

童话作家赵妖净久已不出房门。这天,她打开窗子,发现窗外春天的气息已很浓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回到桌子旁构思一篇新的童话。
这一次,她的笔再次停止。不,是将永远地停止了。而她自己还不知道。她只是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轻得让空气都柔和起来。周围仍然没有人。一直以来,这里就没有人。童话作家赵妖净的寂寞,从未被打扰,以后,将永不再被打扰了。
她没有走出房门,如同既往。她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好。她的活动范围很久以来只是在书桌和窗前。她的世界只有童话。人们可以说,这是个干净的世界、一个典型的童话世界。
而这个世界却早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就在她刚刚呼吸的空气里,有一个未曾得到仔细描述的微小的主人公,从外部世界渗透到童话作家的笔下。从此,她的童话将感染一种奇怪的症状:高烧、窒息、郁闷、虚弱,外带一种梦幻的短暂性质。这是我们所阅读过的最短暂的童话。不,是一个句子,或者说,是那个唯一的句子被写出前的一声细微的叹息。而那个句子,我们永远无法读到了。
但我仍努力试图向你,向喜爱这位女士的陌生的你,描述这个句子。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能力。我的语法是被多种病毒感染的千疮百孔的、是无能的、是自我毁灭的、比那个句子本身还短暂的。为了向你描述这个句子,我可能要拼尽此生最后的一点力气,也无法使它到达你。我奉命做一件史无前例的事情。于是我来到这里。和春天的脚步一齐,来到这间无人打扰的屋子外面。现在,我趴在了窗口上。我看到了那个句子的作者,她还没有打算在一张铺好的白纸上写出第一个字。她只是象做梦一样闭着眼睛,怀孕她的小小的句子。
让我先从这位女士的面孔说起吧。她的面孔如同一个孩子,红扑扑的脸,有一颗微小的小雀斑在左颊偏下边一点;她的头发是修长的,柔软的,为了看清这圆圆的脸颊,我不得不象个羞怯的客人一样揭开她的长发,进入她的表情的客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我的粗鲁和莽撞会得到谅解的,我想。我一点点地凑近她的嘴唇。她的呼吸渐渐微弱了。空气在我们之前停滞下来。有那么多微尘在这个距离内上下左右地翻滚,要到达这美妙湿润的唇,我需要多么久的长途跋涉。
事实上,我已经疲惫困苦。没有人鼓励我这样做。我来自这个危险的外部世界。不,是危险而封闭的一个“区”。在这个“区”里,人人都带着面具相对而视。人人,心里都带着莫名的恐惧。而我,在一个湿冷的下午,被我的“区”所选中,来到童话作家赵妖净寂寞的寓所,执行一件庄严的任务。事先,我调查了跨越这个边界的可能性和返回的可能性。它们几乎为零。但我仍然这样做了。我知道我会毁灭一位孤独敏感的女士独处的生活,甚至,会毁灭这两个世界中的任何一个。
我是来偷盗一批童话的。这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我勉力去做,好像这天生就是我的使命。我象个窃贼一样礼貌,象个杀手一样胆小,象个恶棍一样无辜。我希望最后,能象个孩子一样凶狠无情地,逃出这间封闭了很久的屋子。而我的手上,多了一些写满文字的纸张。我的世界中最有经验的长老们,将用这些纸张和它的咒语制作一个纯洁的方舟,另外一些长老,将选出一个纯洁的处女和处男,以及一些纯洁的小动物和小植物,逃往裸岛。
现在,我看到了那个句子的血脉,就在童话作家赵妖净的眼睛后面。那是个深渊,我承认。然而我果敢,坚定。为了这个句子,为了我的世界破碎不堪的语法,我来此抢夺一句话,一句没有任何污染的话。
我看到,她有些累了。她的手开始下垂,脸色红润,继而苍白,呼吸加重。然而她的眼睛仍紧紧闭着。她不肯生育出这最后的句子。
我只好象所有希望落空的盗贼那样,坐在她的旁边,等待着。世界在我们的窗外流淌。这曾经是个多么美妙的世界!有一尘不染的爱情,有信任和忠诚,有爱抚和拥抱,有亲吻和热泪,有呼吸和呼吸之间的空气,以及空气中软弱的骨头,和骨头之间细密的组织,富于弹性和手感。这一切就要马上消失了吗?
窗户没有关好,一阵微风吹来,童话作家赵妖净缓缓睁开眼睛。她发现了我吗?不。她一无所见。她在专心地孕育她的最后一句话。而我分明在她清澈的眼睛里发现我的卑琐和无行。我不能做什么,只有紧紧地闭上我的眼睛。我的内部开始坍塌,象一堵被时光和风吹雨打破坏的老墙,里面的荒草开始腐烂和变质。我分明嗅到一股发霉的味道。
我悲从中来,不禁嚎啕大哭。声音如此之大,赵妖净被惊吓住了。她的眼睛开始明亮,她的呼吸开始急促,她的嘴唇开始干枯……
这个下午很快过去了。夜晚来临的时候,我走在我的“区”的街道上。人群疯狂地舞蹈,仿佛在庆祝,又仿佛在做死前最后的弥撒。不,都错了。他们在机械地扭动由于发病而烦躁不安的四肢,他们在努力躲避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这个世界太挤了。人太多了。而空气,太稀薄了。
我站在高处,看着盲目舞蹈的人群。他们由于彼此的孤独而惶恐。他们用强烈的外部动作来打发这种惶恐带来的深深的不安。我把目光往上看去。夜空中的星星遥远而神秘。象无数的灵魂的眼睛在看着人间。
我回想着童话作家赵妖净最后的眼神,突然决定,将刚刚偷来的那句小小的话,只对遥远星星中的一颗说出。
我身体虚弱,口中喃喃,空气越来越稀薄。我缓缓地张开了嘴唇。世界在此刻突然明亮起来……
我发现,此刻,我在另外一颗星球上。无论怎么回想,我已然忘记了刚才的那句话。事实上,我已然进入了童话作家赵妖净的最后一篇童话。而这位孤独的处女,已然死了。那句话,很有可能只是一声轻微的叹息。
SIGH!

2003-03-20

赵妖净童话[5]:两只马甲的爱情

主人一共有两个。马甲也有两个。
主人脱去了他们的马甲,开始在床上谈情说爱。而马甲各自搭在两只距离很近的椅子背上。
房间里很暖和,是一种催生爱情的暖和,决不是瞎暖和,决不是冷冰冰的那种暖和,令人尴尬的那种暖和,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暖和。那是——我早说过了——一种催生非凡爱情的暖和。因此,这种暖和来之不易。这种暖和决不是你房间里应当有的暖和。
现在你的房间里还很冷。等你暖和过来后,听我继续讲这个爱情童话,你会感觉到,这世界还他妈的满可爱的呢!
让我们先别去管主人的事。因为我们都是仆人。而且都是不好对付的仆人。所以,有必要首先建立一个听故事的正常秩序。概括成一点,就是:你不能对故事中的人提出任何疑义,更不能一点疑义也没有。具体怎么办,具体应当持个什么样的狗屁立场,你自己看着办吧。
现在,我开始讲了。在讲之前,我必须让两张椅子显得亲密一些,尽管那是两张毫不搭界的椅子——一个是冷冰冰的不锈钢椅子,另外一个是温暖的木头椅子。在房间的温度调节到适合的水平之前,不锈钢的椅子肯定是冷冰冰的和后现代的,而木头椅子无论何时,都富有农业时代那种娘家人的醇厚和贫穷诗人腋下的狐臭味。
可是现在,它们的身上各有一只马甲。童话作家赵妖净的任务是让它们在这个故事结束之前,尽快使它们发生爱情。这种爱情不是你们在亲朋好友圈里常见的那种必然导致结婚生育和第三者,导致皮下囊肿和掉头发,导致车祸和伟大的诗歌,导致战争与和平的宫廷和政治局的爱情。而是,什么也导致不了的、纯粹属于童话里的、也就是说,属于文字里的、汉语里的、现代汉语里的、如果翻译成英语的话,就是现代英语里的、但绝非日语里的——那种很小很小的、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的爱情。
简单地说,童话作家赵妖净好像在竭尽全力,用她不可多得的手腕和心机,用各种化学试剂和动物保护主义者遗忘在房间里的猎枪和西方殖民者留下的婊子和牌坊,混合一种来自古老中国的微言大义和马大哈,以及来自阿富汗砍大哈和伊拉克原教旨主义者的头巾,共同培养一种厌氧菌。她事先为她的实验结果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两只马甲的爱情”。
现在要更正一下:不是两只马甲里的爱情,也不是两只马甲外面的爱情,恰恰是、正好是、不多不少、或者说简直巧合的是——是两只马甲的爱情(不是三只马甲,她不喜欢三角恋爱,也不是一只马甲,她不喜欢单相思,更不是没有马甲,她不喜欢赤裸裸的不穿马甲的爱情。再说,那叫什么呢?赤裸裸的爱情,还能叫爱情吗?)
那么现在,你们都知道了,这是两只马甲的爱情。而时机已到,一刻也不能再耽搁,因为,这两只马甲的主人已经结束了多年未曾谋面之后的第一个感慨悲叹的夜晚的相互抱怨,开始准备穿上各自的马甲出席一个为他们的再次相逢而举行的赛马活动,或者赌博活动,或者一切需要双方密切配合才能彻底让对方失败的不必费力参与、只须在旁边静静等待的活动。而此后,两只马甲将被迅速置换成暗红色衣裳和黑色披肩,以及胸针和牙刷,避孕套和床上用品,孩子和锅,家具和争吵不休的日常生活,上课和下课,补习和地铁……那时候,谁还会记得这两只可怜的马甲呢?
所以,综合以上考虑,童话作家决定暂时停止这个童话的写作,趁主人们还未结束他们可贵的爱情活动,到房间的中央,把两只椅子搬得距离更近一些。
等她走近了才发现,这两只马甲早已经滚到地上了,因此,她在搬椅子之前,又将两只马甲重新搭到椅子背上。
这样,她就开始写这个童话了。而她刚开始打算开始这个童话的时候,有个人突然来了,这样,她又不得不匆匆结束这个不象样子的童话,把椅子又搬回原地。
因为,实际上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主人只有一个,马甲呢,多的数不清!

2003-03-11

牧童·雾·孩子王和圆形物体


神秘的动机。一个牧童擦肩而过。草帽下永远看不清的脸。低低地走过。消失在雾中。牛铃声久久不去。
他来自何方?为何让我心中一动?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黑板上写满了字。有不认识的字,有认识的字。它们都不说话。它们静默着。
我忍受不了这种寂静。我又听到了牛铃声。我慌张地走出低矮的教室。走出这间教室,要深深地低下头。我的脚边,有一只圆形物体停在那里。没有风,它不动。
我只有一次看到它动了。而周围没有人。也没有风。
只有牧童的牛铃声,穿越时空而来。
我追不上它。


我有一把刀。“哐啷”一声,我把它放在桌子上。
有人抬起了头。很疑惑地看着我。
我拿着刀来干什么?
写字,是不需要用刀的。


走在夜路上。山里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分明听见很多声音。我走在这片声音里。觉得并不孤独。
但我分明是一个人。尽管身边还有一个人。
她又跑回来,交给我一本字典。
她要干什么?我害怕字典。


砍伐竹子。
有人在前一天夜里做了这件事。
清晨的时候,这个做过这件事的人走了出来,刀还在手上拎着。
他不说话。他甚至不看我。
他不认识我了吗?


我再次溜出教室。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溜出教室。
我什么也没听到。外面,什么也没有发生。地面是平静的。
那个圆形物体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儿。
我慌忙又跑回了教室。
我低了两回头。第二次,我不再出来了。


深夜读一本字典。
这些字发出声音。雷霆万钧。我的耳膜被震坏了。
外面仿佛有响动。我拿起灯。
一头牛站在外面,看了我一下,走了。
它从哪里来?它怎么没有任何响动?


烧坝了。
这个季节快结束了。
我站在来时的路上,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这时,我听到牛铃声越来越大。
过了一会儿,越来越小。消失了。
我终于看到了牧童的脸。他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的我惊诧!
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他!
究竟是在哪里呢?
我正想着,他已经消失了。


烧坝了。响动太大。我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那间仿佛虚无的教室。
它在山顶上。仿佛不存在。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去了哪里?

2003-03-05

邮差:爱情的偷盗者


邮差负责传递信件。
有些幸运的邮差负责传递爱情的信件。
这种时候,信件的发出者或接受者并未意识到,危险正在来临。
传递爱情的信使,有时是最成功的爱情偷盗者。
远方的那个人,看到信件越来越少,几乎从未想到邮差的原因。
人们总是把信件的减少归咎于发信人。某种意义上,这是绝对正确的。
但一个非常极端的情况下,邮差可能是造成这种信件减少、乃至消失的最大的罪魁祸首。


在不同的电影里,邮差这种对爱情的偷盗被以不同的侧面展现出来。
《情书》中,那个骑着摩托车的粗鄙的邮差向我们揭示了,一个公职人员是如何借工作之便,向信件的主人进行骚扰的。我们不知道,最后他能否成功。但是凭着人们对女人的一贯直觉,这种不停的求爱总有一天会感动收信人。
这个电影的结尾,藤井树看着高中时代的同名男生给她画的肖像,突然不知所措了。
影片这样的结尾是残酷的。一个意识到被爱的人,并刚刚体会到那种幸福的时候(甚至打算回报这种爱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
下一次,应该不会再有信件了。
而一旦有信件,这位幸运的邮差面对的,将是一个充满爱情、而缺乏爱情对象的女孩子。
一个这样的女孩子,一个被唤醒的没头没脑的爱情,会给整个世界造成盲目的混乱。
而邮差,此时的机会应该更大了。


也有的邮差主动创造着这个机会。
《关于爱情的短片》里,汤米不断地伪造给一个女人的信件。因为他在邮局,有这个方便。
但是在最后,汤米又安静地回到了邮局,专心地处理他的邮件。
我们可以肯定,他此生不会再对收信人感兴趣了。
这是个纯洁的男孩子。
他的上级会原谅他的。


意大利影片《邮差》中,那个莽撞的邮差最大的好处是得到一位诗人的帮助,以便用情诗来追求他的意中人。他最后学会的是“暗喻”——而爱情,从来都只能用“暗喻”来表达。即便你是一个邮差。
影片最后,诗人离开了。邮差继续做他的邮差。
爱情的“暗喻”艺术,已经被他掌握。他完全可以辞职,凭他刚刚学到的“暗喻”手艺来为小镇上那些苦闷的青年男女摆脱困境了。
而他仍然当着邮差。
邮差,是一个如此不容易舍弃的工作。它有太多的好处。
一个邮差,来往于世界陌生的两端,掌握着人们之间最大的秘密;一个邮差,如果再是一个偷盗者,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有更多的机会,使一个热恋中的人渐渐收不到恋人的信件。
一个邮差,是非法的巫师。他促使爱情中人变得成熟,接受一切不声不响的消失和遗忘。
从这个角度讲,世界少不了邮差,更少不了喜欢偷盗爱情的邮差。


还是回到《恋恋风尘》吧。
在这个电影里,我们看不到邮差。他处在暗处。
不,应该说,我们看到了。在影片的结尾。但是这时,邮差已经不再是邮差,而是成功的偷盗者。尽管被拒绝进入那个女孩子的家门。
一个偷盗来的爱情是不道德的。
而女孩子,总是无辜的。


我不想说《盗信情缘》这部影片。
因为它不够残酷。这不是一个正宗的邮差。这是一个导演想像出来的、可以随时抛开这份工作的浪荡子。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的消失。
而邮差,是其中原因之一。
而这部电影,给了我们一个不可能存在的邮差,和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患病的女孩子。
所以,导演最后让他死掉了。


就是这样。
一个好邮差死掉了。
其他邮差获得了偷盗来的爱情,在今后的生活中心安理得。
我们记住的,只是那个曾经快乐、幸福的收信人,如今,再也收不到那种温馨、甜蜜的信件了。
他就这样活着。作为一个可悲的、没有任何信件的人活着。
终此一生。
他也不太可能变成一个新的发信人。
然而,他仍然活着。
一个孤独的、没有信件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可耻的。
他不活又能怎么办?
去当邮差吗?

2003-03-04

赵妖净童话[4]:永远的爱情

它们在一起。它们相爱。它们无言地凝视着。它们不必怀疑对方。它们不必用誓言和忠贞束缚彼此。它们在一起。
它们永远不起床。它们头靠着头。它们一起做梦。它们梦见同一朵向日葵。它们的梦彼此相通。它们在一起。
它们同样的皮肤。它们同样的心脏。它们同样的年纪。它们从纯洁到充满皱纹。它们从轻松到沉重。它们从陌生到相识。它们的衣服一起脏了。它们一起洗干净。它们在一起。
它们共同来到阳光下。它们在晴空下感受着同一阵风。它们潮湿着,它们干爽着。它们不互相怨恨。它们在一起。
它们接待同一对情侣。它们为他们提供梦境。它们很高兴这样做。它们很高兴,因为,爱情无论属于谁,都是永恒的。它们感受着同一种爱情。它们听到同一首诗歌。它们看到同一只小鸟来到窗前。它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它们在一起。
它们贴心地诉说着。它们没有障碍和疑虑。它们知道彼此的内心。它们也互相欣赏。它们在一起。
它们一年年地在一起。它们总有一天会老去。它们的爱情不变。它们死也要死在一起。它们在一起。
它们被时光抛弃。它们粉身碎骨。它们彻底消失了。它们被埋葬在同一个地方。它们在一起。
它们在永恒的坟墓中安息。它们在春天里长出骨头。它们再次开放爱情的谷子。它们迎风招展。它们在一起。
它们现在是一片荞麦地。它们并没有消失。它们的香气扑鼻。它们再次成熟。它们被时光再次收割。它们再一次为爱情遍野而陶醉。它们在一起。
它们进入千家万户。它们为爱情服务。它们宽容地看待离别和幽怨。它们想着自己前生的爱情。它们在一起。
它们变成了这个世界的歌谣。它们被人们传唱。它们发出最后的叹息。这叹息来自它们的内心。它们共同的生命体验。它们在一起。
它们被人们忽视。它们被历史遗忘。它们被轻易地抛弃。它们被无谓地散落。它们在一起。
它们现在只剩下干瘪的皮肤。它们现在只存在爱情的往事中。它们的爱情不朽。它们永远在一起。
它们不指望被歌颂。因为,它们一直在一起。
还有什么比的上这个?这个纯洁、永恒、无始无终的爱情的象征物?
它们,是一只绣花枕头和另一只绣花枕头。
它们来自同一个超市。它们彼此不认识。它们被放在一张床上。它们的爱情不朽。它们,永远在一起。

2003-03-03

赵妖净童话[3]:纸飞机的爱情

谁没有见过一张白纸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呢?一张平整而洁白的、没有爱情降临的白纸,是一种单纯的女孩子样。那种洁白比最初的诗歌还干净,处女的洁白,没有诱惑和迷恋,没有疯狂和颠簸,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
一首诗正在潜伏着。一首关于年幼的爱情的诗,象一只淘气的小虫子,正在悄悄地爬上纸面。它还以为春天到了呢!万物苏醒,生机勃勃,天空蔚蓝,明净。柳絮飞舞,流水潺潺,蒲公英刚刚钻出地面,松软的大地准备接纳一切来临的事物,宽厚得象怀孕的嫂子,接纳从战场归来的小叔子。
风也快来了。风还没有彻底醒来,就打算脸也不洗就出发了。懒惰的风一直就是这样早起的,吹开了过早的花朵,吹绿了过早的嫩草。它用露珠洗脸,而草叶上面,蚂蚱干渴得要命;而天空,被吹得没有一丝乱云。这阵懒惰的风吹够了,就回家睡觉了。
下午的时候,世界变得安宁,静谧。童话作家赵妖净坐在那张白纸面前,准备写今天的第一篇童话。她不知道,她的童话注定要象一只纸飞机一样匆忙飞出窗口,飞出春天未至的房间,飞到旷野上,飞到童话应该去的地方。那时,它还不知道将会降落的地方,会重新让它平整如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而现在,童话作家赵妖净面前,还只是一张处女般的白纸。
那个打算用尽平生的力气叠好一只纸飞机的男孩子也快来了。
他正在路上走着。他没有带上他的干粮。他不饿。他也没带上他的水壶。到处都是春水。他更没带上亲人的嘱托、朋友的叮咛、长辈的告诫、老师的唠叨……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什么也没有带,就上路了。他急匆匆地走着,好像来晚了似的。其实,他来的太早了,他注定要在匆忙之中破坏这个春天的第一次约会。
他是来赴一个约会的。这个约会和别的约会不同。它没有约会的对象,没有地点和时间,没有目的,没有后果。也没有人安排。他太年轻,以至于太匆忙;他太匆忙,以至于太大胆;他太大胆,以至于踩坏了路上所有的蒲公英。在春天的末尾,这个男孩子走过之处,将没有带羽毛的种子漫天飞舞。他太年轻,以至于,走过的路注定贫瘠,没有收获。
这时,童话作家赵妖净的窗前,突然绽开了一朵希奇的小蓝花。象天空一样蓝的,没有人能够形容的小蓝花。她放下削好的铅笔,来到窗前,打开窗子。她渐渐高兴起来!她从前写的童话都是那种很忧伤的、很绝望的童话,今天下午,她准备写一篇象小蓝花一样干净、明丽的真正的童话。她看着,她好像很久没有朝窗外看了。世界变化那么大,好像一个下午之间,春天就来到了!
她没有看见风。这时,那阵懒惰的风正在睡懒觉,却被它的母亲再次叫醒,来到后花园执行任务。它没发现有什么好的任务,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它招惹的,就开始坐着不动。你可以想像一阵风坐着不动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什么样子也没有。它无聊地闭上眼睛,听到一阵春天的蝈蝈叫。它无聊地睁开眼睛。它转到房子的前面。
世界一片安静。大家都在午睡了。
童话作家看着这个世界,觉得心情无比的好。她伸出手,想关上窗子,回到那张白纸面前,写下今天下午的第一句话。
这时,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在童话作家赵妖净孤独的房间里,从窗户的缝隙透过来的一束阳光映照着那张白纸,耀眼的光芒突然吸引了蹲在窗外的风。它突然来了精神,敏捷地钻进了房间,直奔书桌而去。这样,在童话作家赵妖净关上窗子的同时,她的房间里也多了一阵不安定的风。她没有意识到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她快速拿起铅笔,想把刚刚酝酿出的第一句话写在那张白纸上——最后,她发现,她把那句话写在了桌面上:因为,那张白纸突然飞了起来。
这个童话简直是太好了!以至于童话作家赵妖净没有发现那张白纸的失踪。她快速地写完了这篇童话的前半部分,然后,又打开窗户,朝那朵小蓝花看去。
我们该说说那个小男孩了。他走了很远的路,有点累了,这时正在一片田野中间一边休息一边玩耍。那片田野离童话作家赵妖净的房子不远。她能够看到他。而他,起初没有注意到那座孤独的房子。他捉着蝴蝶,不一会儿,他就捉了一百只蝴蝶,他没有地方放它们了,就只好又把它们一起放了。从童话作家赵妖净的视线看去,就象是一大群彩色的蝴蝶正在围绕一个纯洁的小男孩跳舞。那是一朵更好看的花!童话作家赵妖净赶紧回到书桌前,奋笔疾书——这时,那阵不懂事的风趁机裹挟着那张白纸,飞出了窗口。
小男孩身边的蝴蝶渐渐散去了,只有几只还粘在他的头发上,企图和他再玩耍一会儿。可是,他渐渐厌倦了这个游戏,就粗暴地赶开它们,转过头来。
这时,他发现,前面有一座孤独的房子;他发现,房子的窗户开着;他发现,有一张白纸轻飘飘地飞出了窗口,飞出了篱笆,飞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没有看见风。他觉得抓住这张白纸要比抓住一百只蝴蝶更让他兴奋。于是,他似乎忘记了那个让他来到此处的约会——而他不知道,他的约会地点,就是这里。时间也刚好准时。最后一只蝴蝶飞离他又脏又乱的头发时,他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他的命中注定的约会。
故事读到这里,我们谁也不知道,是谁派这个小男孩来到此处的,是谁给了他这个如此忧伤的任务,又是谁,在一个人们无法忘记的时刻,匆匆结束了这个任务。
总之,小男孩现在开始追逐那张飘忽不定的白纸了。他怎么也抓不到,他不知道,他是在和一个比他更淘气的风孩子玩着未知的游戏。他终于玩累了,就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看到,那张白纸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身边。他捡起了它。他想都没想,就打算用这张平整的白纸叠一只能够自动飞行的纸飞机。他一会儿就叠好了,他站了起来,把这只好看的纸飞机向空中掷去。此后,这只纸飞机再也没有停下来。渐渐地,它从小男孩的视野里消失了。而小男孩不知道,他的任务也到此结束了。可是他好像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到底是什么没有做呢?这个问题够他想一辈子的了。也许等到他变成了一位厌倦世事的老人时,也想不明白。不过此刻,小男孩躺在田野里睡着了。他梦见了一个童话,好像是有关一只纸飞机和一个什么东西的爱情。反正他弄不懂。他也就在我们的故事里不打算醒来了。
现在,该轮到那阵风了。我是说,迷恋,或者痛苦,或者,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反正,作为一阵曾经无所事事的风,它开始感觉有一些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变化了。那是什么呢?
请想像一下,你刚才还对一切懒洋洋的,对世界充满懒惰的漠视;可是现在,你突然之间准备毫无怨言地托举着一只刚刚获得形状的好看的纸飞机,在春天的田野里,在蔚蓝的天空中飞翔,飞翔,直到你作为一阵风,没有了力气再托举她!那是什么?童话作家决定叫它“爱情”。爱情,难道不是一种毫无怨言、终生无悔的托举和飞翔吗?
这阵风还太年轻。它可能意识不到这种东西的艰难和考验。它年轻,所以,趁着还有足够的力气,趁着春天的大好时光,趁着一切还没变得衰老和无奈,它托举着那只仿佛也刚刚苏醒的纸飞机——而它在今天下午之前,还象一个无忧无虑的处女一样沉睡着。它轻盈、美好,在风中陶醉着;它看到鲜花遍野,看到我们开头所描述的一切:流水潺潺,森林在望,农舍青青。它在爱情之中,却毫无重量感。那种轻盈,是多少爱情起初的样子!
过了我们不知道多长时间——对于一阵尚且年轻的风来说,也许耗尽了整个青春岁月;对于那个还未醒来的远道而来的男孩子(执行了一项莫名其妙的任务)来说,也许只是一场梦的时间;对于童话作家赵妖净来说,也许只是一个念头,一个刹那。总之,这阵风突然感到了厌倦。一种说不清的厌倦和孤独。它尚且有力气,可是不想再傻傻地这样伴着一只快乐的纸飞机满世界飞了。它没有错。它毕竟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它本身还没有根基。我们对它的轻率和盲目给予了童话般的谅解。
这时,它们恰好飞过一条河流。这阵轻率的风,不早不晚,就在此时,打算歇息了。
我们看到,那只纸飞机起初还能在水面上飞翔一会儿;可是突然,周围静了下来。一丝风也没有了。这阵风,永远消失在它面前的空气里。而我们的幼小的主人公,那只获得存在不久的生命,那只从前那么轻盈的纸飞机,飘忽着跌到了水面上。
那个早已醒来的男孩子发现,这只刚刚还那么漂亮的纸飞机,在落进水里的一刹那,似乎惊讶和痛苦了一下,然后,渐渐打开了。最后,它在静静流淌的水面上,再次变成了平整的白纸——不过,有些苍白,有些不易发现的折痕;然后,顺着轻轻流淌的河水,消失在森林深处,没有人再见到它。
小男孩在河边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那些人的叮咛和嘱咐。他开始慢慢地往回走。他也许在想,他的纸飞机,他的作品,消失了。
这片田野,这条河流,如今还在童话作家赵妖净的窗前存在着。而那篇匆匆写就的童话,在她疲劳而沉睡的梦中,被她的袖口轻轻擦掉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童话作家的桌前,一张曾经处女一样洁白、平整的白纸,不见了。童话作家只好又拿出一张,将它铺好在桌子上,准备写另外一篇童话。
这次,她决定,无论如何,要写一篇真正愉快的童话了。

2003-02-11

赵妖净童话[2]:土豆花的爱情

人们都说土豆很愚蠢。谁也不知道这种愚蠢来自早年的一场爱情。这场爱情发生在土豆地里。发生在我二婶家的土豆地里。那时,我二婶还不是我二婶。我二叔还在尿炕。土豆还只是土豆花。而我,还不会写童话呢。
那时阳光很好。春天的土豆地里阳光也很好。人们种土豆的时候,天气还很冷。土豆是这样种的:先把土豆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每一块上面都有一个芽芽。切土豆的时候,土豆好像哭了。跟生孩子一个道理。土豆的娘就这样为后代牺牲了。
然后,我二婶和我二叔就拿起箩筐,到土豆地去了。
那时,土豆地还不是土豆地呢。因为里面什么也没种。那时,土豆的娘也不见了。芽芽们干枯着堆在箩筐里,等着落在距离一巴掌宽的土豆垄上。
我二叔是个急性子。毛毛楞楞的。他种的土豆一点规律也没有,有时隔上两个巴掌,有时一个巴掌种两个。有时一个坑里种好几个。我二婶那时还是少女。少女当然很心细。她仔细地种着。她种的非常有规律:比我二叔稍微密一些,因为她的巴掌很小。种完了一垄,她回头看了一下我二叔,发现他在地头尿尿。我二婶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我二叔。她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会帮他干活。于是她挖开我二叔种的土豆,把那些芽芽重新分配了一下。
到中午的时候,我二婶已经开始偷偷地看我二叔了。他的肩膀可真宽啊!要是背上我,说不定能走很远的路呢!我二婶就这样想着。突然,她也想尿尿了。怎么办呢?整个土豆地里只有我二叔和我二婶。那时我还在我娘肚子里,眼睛都没睁开呢!所以不碍事。
天气真的很好。我二婶是个少女。少女也尿尿啊!对不对?可是我二叔就是傻蛋。根本不知道少女也有这等着急的事。他精神着呢!不一会儿工夫,已经种完了所有的土豆芽芽。
他有点累了,就地躺下就睡了。我二婶看机会来了,就悄悄地往地头走。刚才我二叔尿尿的地方,有一些不太高的蒿草。她看看左右没人,我二叔也没醒,就在离我二叔那泡尿不远的地方蹲了下来。
大概有一泡尿的工夫(不是我二叔的那泡尿),我二婶起来了。她看了看天上,一朵乌云正慢悠悠地飘过来,来到我二叔躺着的地方,然后下起了雨,把我二叔给浇醒了。
于是他们回家。路过地头的时候,我二叔看着这两泡一大一小的尿,觉得很好玩,就把剩下的两个小芽芽扔在上面,然后看了一眼,觉得很满意,就继续走了。
他们走了之后,土豆地里的故事就没他们什么事了。话说过了了两泡尿干了的时间,这两个小芽芽开始往地里钻。它们一个是小男芽芽,一个是小女芽芽。彼此见面都挺不好意思的,所以才使劲往地里钻。这个过程没人发现。一场雨过后,土豆地重新湿润起来。再一场雨过后,土豆地里长出了毛茸茸的小苗苗。雨水干了之后,就在垄沟里长出了小草。
我二叔和我二婶就是这个时候再次来到了土豆地。他们是来铲草。这次,我二婶出落成了一个害羞的少女,事先在家里尿完了尿才拿起锄头跟上我二叔来的。可我二叔还象个孩子一样,还是那样毛毛楞楞的。他在家里非但没尿尿,反而喝了一大舀子凉水。所以,铲着铲着,尿意又来了。这次他不象上次那样莽撞了。因为我二婶那时侯很好看。所以他就直接跟我二婶说:“你别回头,我要尿尿了。”我二婶就没回头。我二叔急急地跑到地头,急急地解开了腰带,突然发现,上次扔下的两个土豆芽芽长的很好耶!他就冲着其中的一个开白花的尿了起来。尿得很痛快。然后,他就回到地里继续产地。
我二婶虽然没回头,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哗哗的响声而过瘾耶!把她的尿意也带起来了。我二婶努力地憋着。等我二叔毛毛楞楞地铲到了另外一头,铲累了,倒头便睡的时候,就悄悄地来到地头,突然,也发现了土豆花。她只看见了粉花。于是就蹲在上面尿了起来。女孩子很喜欢粉色的哦!
天气仍然很好。一晌无事。我二叔和我二婶也干完了活,颠儿颠儿地回家了。从此之后,土豆地里彻底没有他们的事了。
后来的天气一直很好。好的天气让土豆花开的很旺盛。特别是地头的那两株土豆花,一个是白花,一个是粉花。
我刚才说了,这两个土豆花本来没关系的。只不过一个是白花,一个是粉花。可是,等它们长高了一些,往整个土豆地里一看,便发现了它们非同寻常的处境:整个土豆地里整整齐齐地开放着各种土豆花,密密麻麻,分不清个数;只有它们两个,象两株被世界遗弃了的小可怜,孤零零地在地头开放着。那时,土豆花们还不懂什么叫“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诗(后来可能也没弄明白),但是心里就是这种感觉。个体存在的意识立刻苏醒了。境遇的相似,蓦然使它们产生了爱情。
哀怨由此降临。它们开始彼此欣赏:小白花觉得身边有了一个让它赏心悦目的存在;小粉花觉得似乎有了依靠,虽然远在天涯,但并不觉得孤单。它们努力互相接近。不管刮风下雨,不管电闪雷鸣,也不管土豆地里有了什么骚动。它们就这样互相注目着,生长着,爱怜着,存在着。
与此同时,在深厚的土层下面,它们的根系也开始互相接近。彼此不用多说什么。谢绝蜜蜂的帮忙,谢绝蝴蝶的好意,它们地老天荒地爱恋着。
转眼秋天到。小白花落了。小粉花也落了。在它们的土地下面,爱情开始结出小土豆。小白花是个心不在焉的家伙。看到小粉花枯萎了,就不再看它。小粉花的哀怨深远而无法安慰。它也落了;但是拒绝再生长小土豆。它的爱情观一直是很浪漫的。这些,小白花一直不知道。甚至,当他成了整个土豆地了最大的土豆时,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小粉花拒绝长成小土豆。
收获的季节到了。人们拔掉整个土豆地里已经枯萎的土豆秧,开始在地下仔细地挖。
我二叔和我二婶这时候又来了。当然应该来了。
简短地说,他们挖完了地里的土豆之后,回家的路上,突然发现了那两株枯萎的厉害的土豆秧。我二叔拔起曾经开白花的那棵,发现它硕果累累,结出的土豆匀称好看;我二婶拔出了曾经开粉花的那株,发现地下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们想都没想,就把两棵令人伤心欲绝的土豆秧扔在了一起。
又过了一个季节。春天又来到了。这两棵土豆秧彻底消失了。
——不,还没有彻底消失。其中的一棵,将在明年的春天再次回到这里,而另一棵,永远地,从这片曾经繁华的土豆地里消失了。
没有人纪念这场爱情。
而我二叔和我二婶,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定亲了。后来,就成了我二叔和我二婶。他们很幸福。并且生了我表弟和表妹。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记起那两棵开着不同颜色的、孤零零的土豆花呢。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学会了写童话,才想起它们来。
也只记得,其中一个开小白花,另外一个,开小粉花。
而已。

赵妖净童话[1]:方便面的爱情

方便面在袋子里的时候,还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
整整一小袋调料在里面陪伴着她。还有莫名的香味。还有架子上其他调料瓶里的香味。
厨房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场爱情。发生的只是食物被做熟,由青翠而清脆,由生疏而腼腆。
客人已经来到餐厅。他们的笑语欢声打断了这间大屋子的寂寞。他们是一些好客人。本来,其中也有些坏客人的。可是,在我的这个童话里,坏人一直没有得到邀请。
家庭主妇是所有客人的主人。反之亦然,所有的客人都是家庭主妇的客人。此外,还有一些植物,或者按家庭主妇的说法,叫蔬菜。它们不是被邀请的,而是家庭主妇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从菜市场买回来的。
客人当然是免费的。客人是买不来的。这个连小孩子也知道。
最后一个客人到来的时候,大家的话题已经走了很远。这个客人企图重新开始第一个客人早已经讨论殆尽的话题。但是他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女主人对他的迟到很是不满。他心里很清楚。这个PARTY不是给别人、恰恰是给他准备的。其他人都是配角。他爱这个女主人已经好几年了。于是,他闭上了嘴,眼睛却紧紧盯着女主人。
女主人有点害羞,她找了个借口来到厨房。她的爱情在燃烧;她看不见方便面袋子里的孤独。她拿起一只鸡蛋。她好像没觉得那是一只卵,可以孵化出小鸡的卵。她轻轻地在案板上嗑了一下。鸡蛋里的液体流了出来,流到正在变得温软的面条中间。
最后来到的那个客人此时正在厨房外面看着这个暧昧的举动,心中充满柔和的涟漪。他想到了夜晚,想到了青草地,想到了偷情和背叛、快感和痛苦、嬉笑怒骂、绿色的帽子、黄色的笑话、粉色的春梦、红色的脸颊、白色的肉体、酱油色的酱油、橄榄绿色的橄榄、以及咖啡色的咖啡。
这时,厨房里一个新的爱情发生了。是一个小小的爱情。是幼年时期的爱情。是童话里的爱情。是没有成熟的爱情。是半生不熟的爱情。是鸡蛋和方便面之间的爱情。
让我们首先形容一下方便面吧。她,如同一头长发(我是说,烫得非常有形状的长发),在狭小的空间里自我欣赏。她的心肠很硬(如同她的身体,僵硬而缺乏爱情的柔软度),她的灵魂不会拐弯,她的手感细腻然而有点磕磕绊绊。但是她已经习惯自己很多年了。从来没有想到舒展一下自己本来柔软的肢体。
再让我们形容一下鸡蛋吧。不,是鸡蛋里面的液体。如同所有爱情的黏液一样,他黏稠而糊涂。他看不见自己的黏稠,也看不见别人的理顺。有人曾经对着灯光看到里面充满血丝的欲望,有很多人成功地用这种欲望孵出了鲜活生动的小鸡,有很多小鸡长成了大公鸡,或者会下蛋的母鸡,或者,变成了街头的毛蛋。但是现在,蛋壳破裂之后所流出的,纯粹是男性的荷尔蒙。充满浸泡的欲望,象史前的河流,洪水泛滥,爱情遍野,苍生不存,天下大乱。
在家庭主妇来到厨房之前,这两个互不相识的小可怜没有丝毫的可能厮混在一起。鸡蛋是鸡蛋,方便面是方便面。谁也想像不出世界上会有方便面沃鸡蛋这种奇怪的结合体。
家庭主妇毫无目的地来到厨房,纯粹是为了暂时逃避最后那个客人辛辣的挑逗的充满欲望的目光。她没有选择蔬菜,因为,蔬菜现在还没有欲望被做成熟菜。她选择了一种圆形的物体。在目前的厨房,鸡蛋看来是逃脱不了这种被选择的命运了。
而方便面,那一小团卷曲的、似乎正在做梦的纤细的沉睡体正在做梦。她梦见了自己的白马王子——据童话的作者赵妖净推测,那根本就不是具体的什么,而是一团云雾。卡尔维诺写道一个小姑娘,说别人梦见的只是黑暗,而那个小姑娘梦见的是更黑的黑暗。我们的方便面公主梦见的是比任何一匹白马更白的白马王子。
这一切在家庭主妇烧开了水之前,还没有任何迹象。这时水开了。我们的方便面公主被选择了。僵硬的小公主在热气腾腾的水里,象春天开放的花朵一样舒展了自己的腰肢。她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那么柔软、那么多情而缠绵!
这时,鸡蛋正在家庭主妇的手里兀自呆傻着。所谓傻蛋是也。在他貌似坚硬的外壳内,那团浑浊不清的液体已经开始动荡。然而,他仍然没有任何意识。仍然被拿在家庭主妇柔软的手里。
这时需要厨房外面的那个偷情者突然的摔倒。他的摔倒虽然出于偶然,但是已经让家庭主妇很没面子了。她没等方便面全部舒展开,便迫不及待地嗑开了我们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的欲望。
以下发生的事情人人都能想像得到:在柔软而伸展的方便面的怀抱里,鸡蛋里的液体由于自己的爱情开始变得苍白无比。那一瞬间,厨房里充满爱情的香味:具体地说,就是葱花味、奶油味、防腐剂的味、水的味、鸡蛋他母亲的肉味……
不到一刻钟,这碗爱情就做熟了。而女主人,也开始了真正的手艺。这碗爱情之面,就这样放在那里,一点一点地变凉,没有人再去动它。
晚上的时候,客人们都走了。这碗由于偶然被酿就的爱情彻底凉透了。女主人收拾杯盘狼籍的时候,随便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于是,我们的故事完了。而方便面和鸡蛋的爱情,仍在垃圾桶里上演着……

2003-01-22

对一只黄鸟的判断

一个智者和一个普通人见面了。他们互相瞧着对方,觉得有些面熟。普通人自以为是智者,因为他穿着智者的华丽服装;智者穿着普通人的衣服,也以为自己是普通人,然而他那令人头疼的思想即使没有公开地说出来,他往那里一站,也给人以一种十足的压迫感。他们相对良久,普通人感到象被大水浸泡一样不能呼吸。
“你为什么不能放松一些呢?为什么要用你那尖锐的思想和睿智让我们难受?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时代需要的是轻松吗?你的沉重何时能变得令人愉快呢?”
智者回答:“对不起,一个智者并非有意让人沉重。沉重来源于他天生的早熟。他不睿智也没办法。”
这时天上飞来一只鸟。倏忽而过,仿佛一种灵感打断了这谈话。
稍稍沉默之后,智者说道:“就说这只黄鸟吧……”
普通人看了看天上,奇怪地反问:“你怎么知道这是一只黄鸟呢?”
智者说:“这就是一个智者和一个普通人的最大不同。一个普通人,如果想判断天上飞过的一只鸟的肤色,必先早晨起来,来到南山的柳条丛中,花一上午的时间精心挑选,砍下二十根细嫩的柳条,趁着晨露还未消散,赶回家中,在鸡叫声中坐在院子里,花上三十分钟时间编织一只小巧的鸟笼,再花上一中午的时间来到刚刚飞鸟经过的地方,放下鸟笼,花上二十分钟时间去邻居家的谷子地里偷来一穗谷子,别在鸟笼上,然后,花上十分钟时间爬上最近的一棵树(不算爬到半腰掉下来的时间)……”
普通人打断:“为什么要爬上树呢?”
智者呵呵一笑:“因为在一个普通人看来,树木是离天空最近的物体。”
普通人四周看了看,的确如此——除了树木,再没有任何物体可以把地上的人和天空中的飞鸟联系在一起。
智者接着说:“他花上十五分钟时间爬上那棵树……”
普通人诧异地:“你刚才说只须花上十分钟时间。”
智者说:“现在你打断了我,所以要再花上五分钟时间,他爬上树。然后,他的妻子送来中午的早饭……”
普通人:“怎么是中午的早饭?”
智者:“因为这个普通人花的时间太长了,甚至连早饭也来不及吃。现在早饭热了热,就成了中午的早饭。他花上两个小时的时间在树下吃完这顿来之不易的早饭,然后花上……不知道多少时间等待那穗谷子被天空中飞过的那只飞鸟发现……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这段时间之内,可以发动一场对邻国的突然袭击,可以毁灭一场经久不衰的爱情,可以破解一道古希腊哲学家穷经皓首而不得的难题,可以产生无数次悲剧,可以使这些悲剧统统变成喜剧……总之,这只飞鸟最后终于来了,普通人看着它落进精心设计好的圈套,老泪横流,指使他的孙子爬上树,取下鸟笼,再由他的儿媳妇从小屋里取出老花镜,他颤颤巍巍地戴上它,用苍老的双手打开鸟笼,把这只可怜的小鸟放在眼皮底下一看,发现它是一只黑鸟。”
这时普通人睡着了。
智者悲哀地接着说:“而我,只消用眼角的余光看一下天空中的那只倩影,就知道,这是一只被人抛弃的可怜的小黄鸟,它的颜色嫩黄、带点灾难过后的愚蠢和幸福之态,搅起地面上微微的灰尘。”
他用手掸了一下普通人头发上的那粒微小的灰尘,悲伤地离开了这棵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