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20

赵妖净童话[5]:两只马甲的爱情

主人一共有两个。马甲也有两个。
主人脱去了他们的马甲,开始在床上谈情说爱。而马甲各自搭在两只距离很近的椅子背上。
房间里很暖和,是一种催生爱情的暖和,决不是瞎暖和,决不是冷冰冰的那种暖和,令人尴尬的那种暖和,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暖和。那是——我早说过了——一种催生非凡爱情的暖和。因此,这种暖和来之不易。这种暖和决不是你房间里应当有的暖和。
现在你的房间里还很冷。等你暖和过来后,听我继续讲这个爱情童话,你会感觉到,这世界还他妈的满可爱的呢!
让我们先别去管主人的事。因为我们都是仆人。而且都是不好对付的仆人。所以,有必要首先建立一个听故事的正常秩序。概括成一点,就是:你不能对故事中的人提出任何疑义,更不能一点疑义也没有。具体怎么办,具体应当持个什么样的狗屁立场,你自己看着办吧。
现在,我开始讲了。在讲之前,我必须让两张椅子显得亲密一些,尽管那是两张毫不搭界的椅子——一个是冷冰冰的不锈钢椅子,另外一个是温暖的木头椅子。在房间的温度调节到适合的水平之前,不锈钢的椅子肯定是冷冰冰的和后现代的,而木头椅子无论何时,都富有农业时代那种娘家人的醇厚和贫穷诗人腋下的狐臭味。
可是现在,它们的身上各有一只马甲。童话作家赵妖净的任务是让它们在这个故事结束之前,尽快使它们发生爱情。这种爱情不是你们在亲朋好友圈里常见的那种必然导致结婚生育和第三者,导致皮下囊肿和掉头发,导致车祸和伟大的诗歌,导致战争与和平的宫廷和政治局的爱情。而是,什么也导致不了的、纯粹属于童话里的、也就是说,属于文字里的、汉语里的、现代汉语里的、如果翻译成英语的话,就是现代英语里的、但绝非日语里的——那种很小很小的、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的爱情。
简单地说,童话作家赵妖净好像在竭尽全力,用她不可多得的手腕和心机,用各种化学试剂和动物保护主义者遗忘在房间里的猎枪和西方殖民者留下的婊子和牌坊,混合一种来自古老中国的微言大义和马大哈,以及来自阿富汗砍大哈和伊拉克原教旨主义者的头巾,共同培养一种厌氧菌。她事先为她的实验结果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两只马甲的爱情”。
现在要更正一下:不是两只马甲里的爱情,也不是两只马甲外面的爱情,恰恰是、正好是、不多不少、或者说简直巧合的是——是两只马甲的爱情(不是三只马甲,她不喜欢三角恋爱,也不是一只马甲,她不喜欢单相思,更不是没有马甲,她不喜欢赤裸裸的不穿马甲的爱情。再说,那叫什么呢?赤裸裸的爱情,还能叫爱情吗?)
那么现在,你们都知道了,这是两只马甲的爱情。而时机已到,一刻也不能再耽搁,因为,这两只马甲的主人已经结束了多年未曾谋面之后的第一个感慨悲叹的夜晚的相互抱怨,开始准备穿上各自的马甲出席一个为他们的再次相逢而举行的赛马活动,或者赌博活动,或者一切需要双方密切配合才能彻底让对方失败的不必费力参与、只须在旁边静静等待的活动。而此后,两只马甲将被迅速置换成暗红色衣裳和黑色披肩,以及胸针和牙刷,避孕套和床上用品,孩子和锅,家具和争吵不休的日常生活,上课和下课,补习和地铁……那时候,谁还会记得这两只可怜的马甲呢?
所以,综合以上考虑,童话作家决定暂时停止这个童话的写作,趁主人们还未结束他们可贵的爱情活动,到房间的中央,把两只椅子搬得距离更近一些。
等她走近了才发现,这两只马甲早已经滚到地上了,因此,她在搬椅子之前,又将两只马甲重新搭到椅子背上。
这样,她就开始写这个童话了。而她刚开始打算开始这个童话的时候,有个人突然来了,这样,她又不得不匆匆结束这个不象样子的童话,把椅子又搬回原地。
因为,实际上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主人只有一个,马甲呢,多的数不清!

2003-03-11

牧童·雾·孩子王和圆形物体


神秘的动机。一个牧童擦肩而过。草帽下永远看不清的脸。低低地走过。消失在雾中。牛铃声久久不去。
他来自何方?为何让我心中一动?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黑板上写满了字。有不认识的字,有认识的字。它们都不说话。它们静默着。
我忍受不了这种寂静。我又听到了牛铃声。我慌张地走出低矮的教室。走出这间教室,要深深地低下头。我的脚边,有一只圆形物体停在那里。没有风,它不动。
我只有一次看到它动了。而周围没有人。也没有风。
只有牧童的牛铃声,穿越时空而来。
我追不上它。


我有一把刀。“哐啷”一声,我把它放在桌子上。
有人抬起了头。很疑惑地看着我。
我拿着刀来干什么?
写字,是不需要用刀的。


走在夜路上。山里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分明听见很多声音。我走在这片声音里。觉得并不孤独。
但我分明是一个人。尽管身边还有一个人。
她又跑回来,交给我一本字典。
她要干什么?我害怕字典。


砍伐竹子。
有人在前一天夜里做了这件事。
清晨的时候,这个做过这件事的人走了出来,刀还在手上拎着。
他不说话。他甚至不看我。
他不认识我了吗?


我再次溜出教室。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溜出教室。
我什么也没听到。外面,什么也没有发生。地面是平静的。
那个圆形物体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儿。
我慌忙又跑回了教室。
我低了两回头。第二次,我不再出来了。


深夜读一本字典。
这些字发出声音。雷霆万钧。我的耳膜被震坏了。
外面仿佛有响动。我拿起灯。
一头牛站在外面,看了我一下,走了。
它从哪里来?它怎么没有任何响动?


烧坝了。
这个季节快结束了。
我站在来时的路上,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这时,我听到牛铃声越来越大。
过了一会儿,越来越小。消失了。
我终于看到了牧童的脸。他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的我惊诧!
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他!
究竟是在哪里呢?
我正想着,他已经消失了。


烧坝了。响动太大。我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那间仿佛虚无的教室。
它在山顶上。仿佛不存在。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去了哪里?

2003-03-05

邮差:爱情的偷盗者


邮差负责传递信件。
有些幸运的邮差负责传递爱情的信件。
这种时候,信件的发出者或接受者并未意识到,危险正在来临。
传递爱情的信使,有时是最成功的爱情偷盗者。
远方的那个人,看到信件越来越少,几乎从未想到邮差的原因。
人们总是把信件的减少归咎于发信人。某种意义上,这是绝对正确的。
但一个非常极端的情况下,邮差可能是造成这种信件减少、乃至消失的最大的罪魁祸首。


在不同的电影里,邮差这种对爱情的偷盗被以不同的侧面展现出来。
《情书》中,那个骑着摩托车的粗鄙的邮差向我们揭示了,一个公职人员是如何借工作之便,向信件的主人进行骚扰的。我们不知道,最后他能否成功。但是凭着人们对女人的一贯直觉,这种不停的求爱总有一天会感动收信人。
这个电影的结尾,藤井树看着高中时代的同名男生给她画的肖像,突然不知所措了。
影片这样的结尾是残酷的。一个意识到被爱的人,并刚刚体会到那种幸福的时候(甚至打算回报这种爱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
下一次,应该不会再有信件了。
而一旦有信件,这位幸运的邮差面对的,将是一个充满爱情、而缺乏爱情对象的女孩子。
一个这样的女孩子,一个被唤醒的没头没脑的爱情,会给整个世界造成盲目的混乱。
而邮差,此时的机会应该更大了。


也有的邮差主动创造着这个机会。
《关于爱情的短片》里,汤米不断地伪造给一个女人的信件。因为他在邮局,有这个方便。
但是在最后,汤米又安静地回到了邮局,专心地处理他的邮件。
我们可以肯定,他此生不会再对收信人感兴趣了。
这是个纯洁的男孩子。
他的上级会原谅他的。


意大利影片《邮差》中,那个莽撞的邮差最大的好处是得到一位诗人的帮助,以便用情诗来追求他的意中人。他最后学会的是“暗喻”——而爱情,从来都只能用“暗喻”来表达。即便你是一个邮差。
影片最后,诗人离开了。邮差继续做他的邮差。
爱情的“暗喻”艺术,已经被他掌握。他完全可以辞职,凭他刚刚学到的“暗喻”手艺来为小镇上那些苦闷的青年男女摆脱困境了。
而他仍然当着邮差。
邮差,是一个如此不容易舍弃的工作。它有太多的好处。
一个邮差,来往于世界陌生的两端,掌握着人们之间最大的秘密;一个邮差,如果再是一个偷盗者,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有更多的机会,使一个热恋中的人渐渐收不到恋人的信件。
一个邮差,是非法的巫师。他促使爱情中人变得成熟,接受一切不声不响的消失和遗忘。
从这个角度讲,世界少不了邮差,更少不了喜欢偷盗爱情的邮差。


还是回到《恋恋风尘》吧。
在这个电影里,我们看不到邮差。他处在暗处。
不,应该说,我们看到了。在影片的结尾。但是这时,邮差已经不再是邮差,而是成功的偷盗者。尽管被拒绝进入那个女孩子的家门。
一个偷盗来的爱情是不道德的。
而女孩子,总是无辜的。


我不想说《盗信情缘》这部影片。
因为它不够残酷。这不是一个正宗的邮差。这是一个导演想像出来的、可以随时抛开这份工作的浪荡子。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的消失。
而邮差,是其中原因之一。
而这部电影,给了我们一个不可能存在的邮差,和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患病的女孩子。
所以,导演最后让他死掉了。


就是这样。
一个好邮差死掉了。
其他邮差获得了偷盗来的爱情,在今后的生活中心安理得。
我们记住的,只是那个曾经快乐、幸福的收信人,如今,再也收不到那种温馨、甜蜜的信件了。
他就这样活着。作为一个可悲的、没有任何信件的人活着。
终此一生。
他也不太可能变成一个新的发信人。
然而,他仍然活着。
一个孤独的、没有信件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可耻的。
他不活又能怎么办?
去当邮差吗?

2003-03-04

赵妖净童话[4]:永远的爱情

它们在一起。它们相爱。它们无言地凝视着。它们不必怀疑对方。它们不必用誓言和忠贞束缚彼此。它们在一起。
它们永远不起床。它们头靠着头。它们一起做梦。它们梦见同一朵向日葵。它们的梦彼此相通。它们在一起。
它们同样的皮肤。它们同样的心脏。它们同样的年纪。它们从纯洁到充满皱纹。它们从轻松到沉重。它们从陌生到相识。它们的衣服一起脏了。它们一起洗干净。它们在一起。
它们共同来到阳光下。它们在晴空下感受着同一阵风。它们潮湿着,它们干爽着。它们不互相怨恨。它们在一起。
它们接待同一对情侣。它们为他们提供梦境。它们很高兴这样做。它们很高兴,因为,爱情无论属于谁,都是永恒的。它们感受着同一种爱情。它们听到同一首诗歌。它们看到同一只小鸟来到窗前。它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它们在一起。
它们贴心地诉说着。它们没有障碍和疑虑。它们知道彼此的内心。它们也互相欣赏。它们在一起。
它们一年年地在一起。它们总有一天会老去。它们的爱情不变。它们死也要死在一起。它们在一起。
它们被时光抛弃。它们粉身碎骨。它们彻底消失了。它们被埋葬在同一个地方。它们在一起。
它们在永恒的坟墓中安息。它们在春天里长出骨头。它们再次开放爱情的谷子。它们迎风招展。它们在一起。
它们现在是一片荞麦地。它们并没有消失。它们的香气扑鼻。它们再次成熟。它们被时光再次收割。它们再一次为爱情遍野而陶醉。它们在一起。
它们进入千家万户。它们为爱情服务。它们宽容地看待离别和幽怨。它们想着自己前生的爱情。它们在一起。
它们变成了这个世界的歌谣。它们被人们传唱。它们发出最后的叹息。这叹息来自它们的内心。它们共同的生命体验。它们在一起。
它们被人们忽视。它们被历史遗忘。它们被轻易地抛弃。它们被无谓地散落。它们在一起。
它们现在只剩下干瘪的皮肤。它们现在只存在爱情的往事中。它们的爱情不朽。它们永远在一起。
它们不指望被歌颂。因为,它们一直在一起。
还有什么比的上这个?这个纯洁、永恒、无始无终的爱情的象征物?
它们,是一只绣花枕头和另一只绣花枕头。
它们来自同一个超市。它们彼此不认识。它们被放在一张床上。它们的爱情不朽。它们,永远在一起。

2003-03-03

赵妖净童话[3]:纸飞机的爱情

谁没有见过一张白纸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呢?一张平整而洁白的、没有爱情降临的白纸,是一种单纯的女孩子样。那种洁白比最初的诗歌还干净,处女的洁白,没有诱惑和迷恋,没有疯狂和颠簸,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
一首诗正在潜伏着。一首关于年幼的爱情的诗,象一只淘气的小虫子,正在悄悄地爬上纸面。它还以为春天到了呢!万物苏醒,生机勃勃,天空蔚蓝,明净。柳絮飞舞,流水潺潺,蒲公英刚刚钻出地面,松软的大地准备接纳一切来临的事物,宽厚得象怀孕的嫂子,接纳从战场归来的小叔子。
风也快来了。风还没有彻底醒来,就打算脸也不洗就出发了。懒惰的风一直就是这样早起的,吹开了过早的花朵,吹绿了过早的嫩草。它用露珠洗脸,而草叶上面,蚂蚱干渴得要命;而天空,被吹得没有一丝乱云。这阵懒惰的风吹够了,就回家睡觉了。
下午的时候,世界变得安宁,静谧。童话作家赵妖净坐在那张白纸面前,准备写今天的第一篇童话。她不知道,她的童话注定要象一只纸飞机一样匆忙飞出窗口,飞出春天未至的房间,飞到旷野上,飞到童话应该去的地方。那时,它还不知道将会降落的地方,会重新让它平整如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而现在,童话作家赵妖净面前,还只是一张处女般的白纸。
那个打算用尽平生的力气叠好一只纸飞机的男孩子也快来了。
他正在路上走着。他没有带上他的干粮。他不饿。他也没带上他的水壶。到处都是春水。他更没带上亲人的嘱托、朋友的叮咛、长辈的告诫、老师的唠叨……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什么也没有带,就上路了。他急匆匆地走着,好像来晚了似的。其实,他来的太早了,他注定要在匆忙之中破坏这个春天的第一次约会。
他是来赴一个约会的。这个约会和别的约会不同。它没有约会的对象,没有地点和时间,没有目的,没有后果。也没有人安排。他太年轻,以至于太匆忙;他太匆忙,以至于太大胆;他太大胆,以至于踩坏了路上所有的蒲公英。在春天的末尾,这个男孩子走过之处,将没有带羽毛的种子漫天飞舞。他太年轻,以至于,走过的路注定贫瘠,没有收获。
这时,童话作家赵妖净的窗前,突然绽开了一朵希奇的小蓝花。象天空一样蓝的,没有人能够形容的小蓝花。她放下削好的铅笔,来到窗前,打开窗子。她渐渐高兴起来!她从前写的童话都是那种很忧伤的、很绝望的童话,今天下午,她准备写一篇象小蓝花一样干净、明丽的真正的童话。她看着,她好像很久没有朝窗外看了。世界变化那么大,好像一个下午之间,春天就来到了!
她没有看见风。这时,那阵懒惰的风正在睡懒觉,却被它的母亲再次叫醒,来到后花园执行任务。它没发现有什么好的任务,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它招惹的,就开始坐着不动。你可以想像一阵风坐着不动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什么样子也没有。它无聊地闭上眼睛,听到一阵春天的蝈蝈叫。它无聊地睁开眼睛。它转到房子的前面。
世界一片安静。大家都在午睡了。
童话作家看着这个世界,觉得心情无比的好。她伸出手,想关上窗子,回到那张白纸面前,写下今天下午的第一句话。
这时,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在童话作家赵妖净孤独的房间里,从窗户的缝隙透过来的一束阳光映照着那张白纸,耀眼的光芒突然吸引了蹲在窗外的风。它突然来了精神,敏捷地钻进了房间,直奔书桌而去。这样,在童话作家赵妖净关上窗子的同时,她的房间里也多了一阵不安定的风。她没有意识到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她快速拿起铅笔,想把刚刚酝酿出的第一句话写在那张白纸上——最后,她发现,她把那句话写在了桌面上:因为,那张白纸突然飞了起来。
这个童话简直是太好了!以至于童话作家赵妖净没有发现那张白纸的失踪。她快速地写完了这篇童话的前半部分,然后,又打开窗户,朝那朵小蓝花看去。
我们该说说那个小男孩了。他走了很远的路,有点累了,这时正在一片田野中间一边休息一边玩耍。那片田野离童话作家赵妖净的房子不远。她能够看到他。而他,起初没有注意到那座孤独的房子。他捉着蝴蝶,不一会儿,他就捉了一百只蝴蝶,他没有地方放它们了,就只好又把它们一起放了。从童话作家赵妖净的视线看去,就象是一大群彩色的蝴蝶正在围绕一个纯洁的小男孩跳舞。那是一朵更好看的花!童话作家赵妖净赶紧回到书桌前,奋笔疾书——这时,那阵不懂事的风趁机裹挟着那张白纸,飞出了窗口。
小男孩身边的蝴蝶渐渐散去了,只有几只还粘在他的头发上,企图和他再玩耍一会儿。可是,他渐渐厌倦了这个游戏,就粗暴地赶开它们,转过头来。
这时,他发现,前面有一座孤独的房子;他发现,房子的窗户开着;他发现,有一张白纸轻飘飘地飞出了窗口,飞出了篱笆,飞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没有看见风。他觉得抓住这张白纸要比抓住一百只蝴蝶更让他兴奋。于是,他似乎忘记了那个让他来到此处的约会——而他不知道,他的约会地点,就是这里。时间也刚好准时。最后一只蝴蝶飞离他又脏又乱的头发时,他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他的命中注定的约会。
故事读到这里,我们谁也不知道,是谁派这个小男孩来到此处的,是谁给了他这个如此忧伤的任务,又是谁,在一个人们无法忘记的时刻,匆匆结束了这个任务。
总之,小男孩现在开始追逐那张飘忽不定的白纸了。他怎么也抓不到,他不知道,他是在和一个比他更淘气的风孩子玩着未知的游戏。他终于玩累了,就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看到,那张白纸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身边。他捡起了它。他想都没想,就打算用这张平整的白纸叠一只能够自动飞行的纸飞机。他一会儿就叠好了,他站了起来,把这只好看的纸飞机向空中掷去。此后,这只纸飞机再也没有停下来。渐渐地,它从小男孩的视野里消失了。而小男孩不知道,他的任务也到此结束了。可是他好像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到底是什么没有做呢?这个问题够他想一辈子的了。也许等到他变成了一位厌倦世事的老人时,也想不明白。不过此刻,小男孩躺在田野里睡着了。他梦见了一个童话,好像是有关一只纸飞机和一个什么东西的爱情。反正他弄不懂。他也就在我们的故事里不打算醒来了。
现在,该轮到那阵风了。我是说,迷恋,或者痛苦,或者,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反正,作为一阵曾经无所事事的风,它开始感觉有一些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变化了。那是什么呢?
请想像一下,你刚才还对一切懒洋洋的,对世界充满懒惰的漠视;可是现在,你突然之间准备毫无怨言地托举着一只刚刚获得形状的好看的纸飞机,在春天的田野里,在蔚蓝的天空中飞翔,飞翔,直到你作为一阵风,没有了力气再托举她!那是什么?童话作家决定叫它“爱情”。爱情,难道不是一种毫无怨言、终生无悔的托举和飞翔吗?
这阵风还太年轻。它可能意识不到这种东西的艰难和考验。它年轻,所以,趁着还有足够的力气,趁着春天的大好时光,趁着一切还没变得衰老和无奈,它托举着那只仿佛也刚刚苏醒的纸飞机——而它在今天下午之前,还象一个无忧无虑的处女一样沉睡着。它轻盈、美好,在风中陶醉着;它看到鲜花遍野,看到我们开头所描述的一切:流水潺潺,森林在望,农舍青青。它在爱情之中,却毫无重量感。那种轻盈,是多少爱情起初的样子!
过了我们不知道多长时间——对于一阵尚且年轻的风来说,也许耗尽了整个青春岁月;对于那个还未醒来的远道而来的男孩子(执行了一项莫名其妙的任务)来说,也许只是一场梦的时间;对于童话作家赵妖净来说,也许只是一个念头,一个刹那。总之,这阵风突然感到了厌倦。一种说不清的厌倦和孤独。它尚且有力气,可是不想再傻傻地这样伴着一只快乐的纸飞机满世界飞了。它没有错。它毕竟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它本身还没有根基。我们对它的轻率和盲目给予了童话般的谅解。
这时,它们恰好飞过一条河流。这阵轻率的风,不早不晚,就在此时,打算歇息了。
我们看到,那只纸飞机起初还能在水面上飞翔一会儿;可是突然,周围静了下来。一丝风也没有了。这阵风,永远消失在它面前的空气里。而我们的幼小的主人公,那只获得存在不久的生命,那只从前那么轻盈的纸飞机,飘忽着跌到了水面上。
那个早已醒来的男孩子发现,这只刚刚还那么漂亮的纸飞机,在落进水里的一刹那,似乎惊讶和痛苦了一下,然后,渐渐打开了。最后,它在静静流淌的水面上,再次变成了平整的白纸——不过,有些苍白,有些不易发现的折痕;然后,顺着轻轻流淌的河水,消失在森林深处,没有人再见到它。
小男孩在河边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那些人的叮咛和嘱咐。他开始慢慢地往回走。他也许在想,他的纸飞机,他的作品,消失了。
这片田野,这条河流,如今还在童话作家赵妖净的窗前存在着。而那篇匆匆写就的童话,在她疲劳而沉睡的梦中,被她的袖口轻轻擦掉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童话作家的桌前,一张曾经处女一样洁白、平整的白纸,不见了。童话作家只好又拿出一张,将它铺好在桌子上,准备写另外一篇童话。
这次,她决定,无论如何,要写一篇真正愉快的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