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18

赵妖净童话[7]:没有音乐的音乐剧


我梦见一个巨大的音乐剧在上演。布景在天堂。群鸟出席,其中有一只苍老的大鸟,扶着拐杖来到一块云彩上,颤巍巍地坐下。这只瞎老鸟没看见我,因为我正躲在一块乌黑乌黑的乌云中,玩弄一把19世纪的驳壳枪。我不知道它会不会走火。里面的弹药已经过期,象情人的眼泪一样呈酸性。它腐蚀着这把老枪;狠毒的液体无边无际地蔓延,使得我栖身的这块云彩显得格外静默。我听不到舞台上的歌声,只能看到一张张美好的嘴唇开启和闭合,一些人拥抱,另一些人流着激动的泪水。好了,时候到了,该消失的终要消失,该出现的,下一刻必将出现——而最终,一切都会消失,在这出巨大的音乐剧暗哑的歌声和堂皇的布景中。此刻它们的美是天堂的美。我的到来,如同一个久远的失传的消息,必将引起骚动和暴风雨。我是多么不习惯这样!我爱这把老枪。我舍不得扣动扳机,再说,它那短短的机关也被腐蚀得快要成为一块铁了。乌云越来越厚,音乐剧的舞台上,女主角第13次出场了,她将发出这个史无前例的演出中的最高音,而我,无法保证这块乌云,以及这块乌云背后的枪口能不能及时地对准她的喉咙。公平地说,她喉咙里的黑暗和蠕动,还是很令我这个来自远方的——或者极深处的——不速之客着迷的。


我本来是一只地洞里的老鼠。黑暗是我的粮食和语言。我的沉默如铁,在最幸福的情侣做爱的刹那所发出的声音里,我的工作开始了。我啃他们的脚,有时,我也恶作剧地爬上少女的胸部,在她们那小小的乳头上留下轻轻的牙痕。有时我藏在她们的头发里;有一次,我的邻居甚至想在一位少女垂如柳丝的长发里安家,当它费了好大劲搬来一块奶油蛋糕时,少女的惊厥使它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惊厥,因为她的情人,一位美好的少年,为了证明他的爱情不朽,割下自己的头颅,微笑着送到少女怀里。鲜血淋漓的床榻上已经无法建造一只胸无大志的老鼠的家园。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天正黑着。我们总是在黑暗中离开某个地方,又在黑暗中到达一个新的地方。从一个巨大的沉默,到另一个巨大的沉默,中间是无边无际的更大的沉默。我们见惯了逃离和背叛,被忠贞和誓言、厮守和永恒吓破了胆。我们不见天日地转移着。直到碰到老KHHH,一个色情狂兼酒贩子。那天我们谈的很好,他提出的计划里并未包括一场豪华的演出,这是后来发生的事。那天,我们只是喝酒。上好的葡萄酒。波斯一位垂老的数学家兼享乐主义者在醉意中呼它为“葡萄的女儿”,而老KHHH,不屑一顾地提到,那是一次计算错误。圆周率上出现了一个缺口,需要红色的血液来完成无限不循环的杀戮。


老KHHH的喋喋不休并未妨碍我清晰如麻的理智。我知道,那个从第一只老鼠传染给我的爱情就要开始发作了。人类称它为“鼠疫”,这是不公平的,我们并未称他们的爱情为“人疫”。但,够了,我们还是不要玩弄人类惯于玩弄的语言游戏了。简单地说,老KHHH爱上了一只幼鸟。而它自己是一只猫——当然,这是在它清醒的时候,其他时候,它是我的远房叔叔,猴子的亲爹,马的舅父,驴子的表兄,以及长胡须的鹰。当它夜晚蹲在树上的时候,我看着它可怜的胡须和黑亮的眼睛,觉得这个世界快完了。有什么幽怨和哀愁能比得上一只猫头鹰呢?那深重的孤独,也许只有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睡眠能够稍稍排解一下。在树上,它能看见更多的背叛和更多的欢乐。而和我喝酒的时候,它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它是个可怜的大情种,哈哈!而我,以及我的家族,对这个是永久免疫的。我不知道这是个幸运还是个永恒的悲剧。


“那你就下决心割下你的脑袋吧!你这不伦不类的大鸟!”我的市民气的邻居搂着它刚刚学会吃奶的小孩天真地发表意见。它永远忘不那次血淋淋的爱情场面。说实话,它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看着老KHHH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觉得怪可笑的。另外,它夜晚的孤鸣也吵得它睡不好觉。可是这话刺激了我这位刚刚结识的朋友。它的身份感一直停留在卑微的第三世界,尽管它比我们更接近天空。我思索着刚才那句天真的发言。我看着我这个没出息的邻居,觉得它这个瞬间挺可爱的。顺便说一下,它正在哺乳的小老鼠也许是我的BABY,但我不记得了。当然,它肯定也传染了我的宿命冷漠。我的胸中突然泛起一阵柔情,我想亲一亲我的宝贝。但下一瞬间,我看到老KHHH深邃的忧愁,觉得也不无道理。我是说,在接下来的一次狂醉中,我认真地向它提出了这个建议。这次,我是以一位饱经风霜的黑暗斗士的身份发言的。我身上没有羽毛,可是我知道,只要允许做梦,任何人都是可以到天堂去一次的。只是,这个差旅费要由委托人来负责了。


老KHHH经过一个星期左右的谨慎考虑,忠于给了我一个暧昧的答复。在日久天长的树上生活中,它认识了一位麻雀,一个和人一样吃粮食的家伙。它同意以改吃肉食的条件答应老KHHH的请求:飞到更高的地方,去和那只要命的小鸟谈判。另外一个星期之后,老练的麻雀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我知道谈判是艰难的。我的大半生经验告诉我,你不能指望跟一只鸟能达成什么协议,更不能把这个信任完全交给一只不只天高地厚的麻雀。老KHHH看来是死定了。


说来也巧,就在那天晚上,我摸到一座老宅里。主人是个鸟枪爱好者,当天晚上,正在和一位志同道合者谈论一把19世纪的驳壳枪。他反复地提到俄国,提到一位决斗的诗人,那名字的发音有点象一阵少女的“扑哧”一笑。趁他们放下枪去吃饭的时候,我拉走了这个家伙。说实话,我到枪管里看了一下,差点没醺死我。我再次见到老KHHH的时候,它的头上落着一只金丝雀。我的战利品把它吓飞了之后,老KHHH开口说话了。总而言之,它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消息:下个月的第一个的星期天,将有一场音乐剧演出,而女主角,就是那位要命的小鸟,据说要出演一位沙龙的小姐。那是一出要命的爱情剧,我可以肯定。而其他的消息是这样:为了能够演出这个角色,这只要命不要脸的小鸟把童贞——如果它有的话——献给了一位财大气粗的老鸟。它当天夜里就答应,要用它财产的五分之一为它的演出承包一块面积相当于百老汇所有剧场面积总和的云彩,作为它的处女演出的舞台,并用另外五分之一为这块云彩镶上富丽堂皇的金边,再用另外五分之一聘请世界上最贫穷的诗人和作曲家用五分之一个月的时间特意为它的保护者写作一出世界上最高的歌舞剧。演出成功后,这位老色情狂将剩下的五分之二财产全部划归这小处女的名下。我被这个消息搞糊涂了。最后,还是被爱情弄得发狂的老KHHH告诉了我真相:它要在这次演出结束的一刹那,割下自己的脑袋,献给它的情人。


我看了看那个不成样子的脑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不是个上好的礼物,特别是用来求爱。但我是个乐于助人的人。何况,我还有一把老枪。而下个月的星期天,就是今天。时间不多了。我的思考也快到头了。一切都应该用19世纪的鸟枪来解决。包括我那位老兄荒唐的爱情。只有一个困难,我上不了天。别急,任何事情都会有解决办法的,只要你还有理智。这不,我那可爱而又无知的女邻居提供了一个消息,今天将有一场暴风雨,而暴风雨来临之前,乌云的密度可以承得住象我一样节食很久的瘦家伙。


果然,天还没到下午,我就开始出发了。为了有助于登上这块危险的高地,我把驳壳枪枪口朝下放了一枪,使它成为一枚火箭,我的火药分量经过神秘的计算,刚好够把我推上这块乌黑的秘密包厢。演出开始的时候,我摸黑摆弄着这把老枪,斜眼看到老KHHH在树上磨刀,并不时在脖子上比量几下。呵呵。它是中了邪了。当我看到那只老鸟来到的时候,天空开始变得黑暗。这老家伙并没有使用它的五分之一财产来镶边。这老吝啬鬼!我恶作剧地起立鼓掌,反正没人看到我,我也听不到别人。演出的暗哑告诉我,这老吝啬鬼也没有使用那另外五分之一来雇佣世界上最贫穷的艺术家来创作这出歌舞剧,因此,这是一出没有音乐也没有歌词的歌舞剧。至于舞台的面积,我看刚刚够得上我那女邻居平生上过的最宽广的餐桌。而这个老财迷其他的财产,我看大不了也就是风一吹就散的虚无的云朵。这场演出,注定是一场烟消云散的演出。那我就等着看好戏吧!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太黑暗,以至于我无法描述当时的场面。我只记得,当老KHHH终于飞到舞台上,把那血淋淋的猫脑袋砰的一声撂在台口的时候,女高音歌唱家发出了整出歌舞剧唯一的高音——不,同时还夹杂着我那走了火的19世纪老枪暗哑的吞吐,以及那只老鸟的一声苍老的咕哝。在这一切的同时,天空的几块乌云飞速碰在一起,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同时,电光飞舞,暴雨大作。我的耳朵聋了,眼睛瞎了,乌云散去,我们都掉到了地上。那只缠绕老KHHH整整一个夏天的要命的小鸟只剩下一小堆黑黑的骨头,掉在老KHHH曾经经夜不眠的树杈上,象一块刚刚从伤口上愈合而落的痂,和树皮溶为一个颜色。老KHHH还活着,只是没有了头颅,鸟没鸟样,鼠没鼠样,一腔鲜血直涌。而我呢,手里还握着那把老枪——它可真是把老枪,象铁一样沉默。


我还没有提到那只老鸟。事实上,它获得了这出歌舞剧的所有版权,包括舞台布景和演员的造型,以及由此连带产生的一切沉默和声响。它将巡回整个夏天,并宣称用它财产的五分之一收购全世界的云彩来种葡萄。要是老KHHH还有嘴,那我们今后的生活该是多么惬意啊!我们将一直喝到全世界的葡萄都干枯,毕竟,我们是一对最好的搭档,合作干掉过最要命的一只漂亮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