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12-09

触摸电影:一个地下影评人的手记

1

那是1995年的秋天。在北京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我忍受着极度的饥饿和寒冷打开了一台只能播放单碟的二手VCD机。那是一位刚刚结婚的朋友送给我的,他已经拥有了一套豪华的家庭影院系统和一个有着优秀岳父的老婆,从而结束了他的不务正业时代。而我依然没有着落。就是通过这台简陋的机器,我用全部的感官触摸了大量的中外影片,写下了无计其数的影评文章,但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发表。编辑部希望看到那种冷静如外科医生的分析解剖,却不接受过于偏激或离题太远的胡说八道。无情的现实使我认识到,我必须寻找其他的谋生手段,一个我不必投入太多感情和精力的职业。而电影——让我深深沉溺其中的电影,只能替我排解无限的孤独和寂寞,不能给我带来面包和酒。就这样,我一边毫不费力地炮制着针对大众口味的时髦货色,一边在486电脑里储存了大量在我看来纯属浪费硬盘空间的所谓“先锋影评”。我并不指望有朝一日它们能被人们看到,我也并不指望我能从中得到回报,因为事实上,我已经在我的那些无用的影评中得到了远非金钱所能带来的快感——那是一种仅次于电影本身的快感。
我刚才说,我用那台VCD机“触摸”了电影。这不是一种比喻,这对我来说是真实的感受方式。我可以肯定地说,我没有“观看”过那些电影,更没有“解读”过它们(愿上帝宽恕这些词汇!),我是用我的皮肤、我的手指、我的嘴唇和我的嗅觉感受到了它们粗糙的质感、颤栗的脉搏、滚烫的欲望和扑面而来的气味。我说我没有“解读”过它们,是因为对我来说,它们不是排列整齐的文字、不是胶片上的信息流动,不是可以翻译成另外一种形式的符号王国,以便让人了悟深藏在表层下面的“微言大义”。不,它们从来就是它们自己——一个在其上布满极度敏感而丰富的神经末梢的“感官王国”。在漫长的焦灼岁月里,我渐渐地明白了,一部电影,如果不想仅仅停留在博物馆里供学者们研究的话,那它必须是能够被人们从各个侧面感知和接触的活生生的生命——一条从胶片的河流中一跃而出的鱼,带着湿漉漉的影象,直冲进人们被传统习惯和文化势力所禁锢和封闭得有些麻痹的感官领域。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在潮湿的地下室里,我象一株喜阴植物一样发展着自己的感官,我并不梦想我的触角有朝一日能够和阳光接壤,我觉得自己是一段湿漉漉的胶片,目前还没有任何影象企图在我处女般的躯体上感光。现在,我可以宣称自己是无辜的了,因为我并没有用那只如椽巨笔强奸电影,它也没有强奸我。我们在黑夜里相处得很好,我们正在互相抚摸……

2

我一直认为,在众多可以触摸的事物当中,电影的手感是最为奇妙的。不同于木制家具的表面,电影在刚刚打造完成的瞬间触摸起来并不光滑而顺畅,毋宁说它甚至有点粗糙——因为它总是千方百计地罗致当下最时新的材质,纠合手艺最好的匠人,采纳最具魅力的式样,盛装最奇异的内容。所有这些使得一部新电影在初次登场时象一个出身高贵的少女,很不平易近人,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焉”,即便要触摸,手感也不会那么家常和圆熟。
而不经过“触摸”,一部电影就无法结束其暧昧身份,上升为本质意义上的“电影”——人们天真地相信,他或她在首映式上看到的那种散发出新鲜的胶片气味、打扮得富丽堂皇的影象就是我们所说的“电影”。其实, 严格地说,电影并不仅仅是一大堆胶片和一系列影象,特别当它们新鲜得仿佛还带着“毛刺儿”的时候。电影,只有当它后退为一种属于过去的事物,变得如同古玉一样圆润时,它才能真正逼近为一部电影。
“电影”这一名词,有着通常情况下属于动词的时态变化:在编导者那里,它是将来完成时;在普通观众那里,它是现在进行时;而在一个善于触摸的高级观众那里,电影永远属于过去时,那一大堆胶片和一系列影象正是被这些高级观众长久的触摸才最终变成了电影。
那是怎样的触摸啊!
——新鲜、激动、老泪纵横、过去的一切再次降临、无法抑制、无法逃脱……
在意大利电影《新天堂影院》里——这正是一部有关“触摸电影”的电影,本身也是一部值得触摸的电影——西西里岛的穷苦渔民们在触摸那些早已熟谙的早期电影时,表现出的正是这种情绪。那是一群高超的“电影触摸者”,他们是每一部真正的电影心仪的主人。其中有一个孩子(托托),在黑暗中慢慢转过头去,——向那发出一束强光的所在转过头去,——这个偶然的动作决定了他一生的痛苦和幸运。他的痛苦是:终于发现,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可避免地向着那个看不见的深渊——“过去”陷落而去,即便用最先进的摄影机记录下来的美丽而清晰的影象(那个偶然走进镜头的、他深深爱着而后永远从其生活中消失的长发少女)也会逐渐变得模糊和暗淡;而他的幸运是:终于用“电影”为令人惆怅的“时间”雕刻出了可以用来触摸的浮雕。那卷永恒的“接吻镜头胶片”——在影片中经历了“风化神甫”的砍削、经历了放映室火灾的洗礼,最终仍然幸存下来——正是不死的电影精神的象征。
“触摸”——需要一双长满老茧的手,需要发出一种砂纸打磨木制家具表面的“沙沙”声,需要一副接受短暂事物和向未来敞开的心态。
“触摸”——需要青春、记忆、遗忘和勇气。“触摸”这种动作是“儿童不宜”的,又是“成人不宜”的——它最适合于那些年纪很老的“退役”儿童。
“触摸”——同时也需要高超的技巧。掌握了这些技巧,你甚至可以将好莱坞生产线上的一件日常用品触摸成与你生命中那些刻骨铭心的经验紧密相连的“电影”,这种电影是完全私人化的、蔑视一切陈规的。
谁没有几部闲暇时用来触摸的电影呢?在这个不安的时代,我们需要一种能够代替儿童时柔嫩的触觉所肯定的事物,它是那么直接、穿透,没有语言以及其它的薄膜存在其间。——“电影”,难道不是一种用来触摸的最佳事物吗?那种粗糙而又光滑的手感、那种年代久远的气味、那种需要紧闭双眼才能体会到的颤抖,那种需要打开的孤寂……仿佛又唤回了逝去已久的孩提之手,引导我们向着时间的最深处“触摸”。
在黑暗中,我们除了触摸还能干什么呢?

3

从前人们正襟危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高科技使人们摆脱了电影院的限制,把电影从高高的银幕降到了眼前,普通人第一次有了反复触摸一部心爱电影的可能,如同触摸自己的女人一样家常和圆熟。电影的接受第一次有可能变成一种私人事件,这是一个革命性的转变,由此产生的大量私人性体会和感受逐渐积累成巨大的热能,而社会目前还缺少合法的场所供其释放。但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些零星的喷涌,有朝一日它们会变得热气腾腾,给那些皮肤病患者来一次巨大的“桑拿浴”,蒸掉他们的陈年积垢,展露出鲜嫩而富有弹性的皮下组织。这是感官的春天,也将是电影的春天!
在众多模棱两可的词语里,也许没有比“看电影”更加多义的了。考虑到学术性和严密性,学者们对“看电影”作了必要的限定(毕竟他们不能把自己等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于是发明了更多的词语用来代替“看电影”,比如“观摩”、“读解”、“分析”等等,温度一个比一个低,距离一个比一个远,态度一个比一个超然,于是电影评论变成了博物馆艺术,甚至变成了一种手艺,一种街头卖艺人的把戏。各种“行业工会”相继诞生,彼此冷言相对,用互相谁也伤害不了谁的武器作打斗状。其实人们心里明白,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就象舞台上唱对角戏的两个演员谁也离不开谁一样。
迟早有一天,人们会醒悟,电影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世界上单个的个人而存在的。“看电影”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学习和事先的膜拜。它完全取决于你一刹那间的欲望。你的寂寞、你的空虚就是你最大的理由,有哪个天真的家伙幻想过一个过路人能够替你排解这种惆怅呢?只有你自己才是你皮肤和五官的主宰,只有你知道它们的真实需要。如果你承认曾经为了一部刚刚“盗”出来的片子而东奔西走,那么你是诚实的;如果你决定收藏它(尽管它不是一个好的版本),那么你就是它唯一的见证人和其生命的赋予者。你有权用你自己的方式处理它——为它花上两个小时的时间、闭着眼睛梦它一个晚上、给朋友们讲述一番、奚落它一通、或者最后把它送给和你无关的人。
我不信任一个张口闭口大谈“胶片”感觉的人,我认为他们和那些在我面前用女人般的手指轻轻弹着一本线装书上的灰尘却从未想过和我谈一谈书中内容的“藏书家”一样不真诚。我不需要他们提醒我电影是胶片的艺术。不过我仍然承认,如果可能还是应当看一看胶片,另一方面我不会为此而去羡慕一个胶片洗印工的运气,他居然可以看到甚至触摸到那么多的胶片。因为我认为电影不是一种实体,不是一种对象,电影永远是一种个人性的东西,所以我也就对自己的处境心安理得了,并且堂而皇之地宣称“一个私人电影的时代即将来临”。
也许我在地下室里呆得过久了,也许我的预言不够准确,因为人们习惯上仍然把电影看成一种社会性的活动,而教授学者们则继续依靠他们多年前的积累在各种刊物上尽情发挥。一部新片出场,人们仍然用仪式化的语言说着自己慢慢冷却的感受,渐渐地,电影获得了清教徒的身份,电影院则成了讲坛和布道的场所。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决心再也不去电影院了。我宁可在我的VCD机里偷偷地触摸,也许只有这种方式尚能给我一些残存的快感。我老了,我的VCD机也老了,我急需一些新鲜的刺激,可是我又能从哪里得到它们呢?

4

一部电影,始终是被你初次看到。以后你所重复接触的,仅仅是对它的回忆。世界上没有你可以多次踏入的河流,实际上你本身就是一条不断流逝的河流。你在痛苦地寻找着一种语言,企图借助它的魔力摆脱那始终缠绕着你的外力。这是一种陌生的力量。在此之前,你曾经有过你能驾驭一切的幻想。可是你仿佛还记得,你对影象的初次体验曾经让你惊讶不已——那还不是一部通常意义上的电影,毋宁说,你看到的是电影的反面:你看到了一个演员无意之中流露出的对表演的好奇,你看到了摄影机由于它后面的人的走神而产生的轻微抖动,你看到了围观的人群,你看到了导演的自我表现,你看到了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甚至看到了你自己的投影……那时,你所看到的是一部充满着缝隙的影片,你从电影里看到了它的异己成分。这样,你成了1895年巴黎一个地下室里首次为银幕上迎面而来的火车而惊叹的人。那时没有人告诉你,什么是“蒙太奇”、什么是“长镜头”、什么是“缝合”、什么是“电影符号学”、什么是“意识形态批评”、“女权主义批评”、什么是“窥视欲”、什么是“奇观”……你手里什么也没有,然而你却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个观众。你掌握着电影的全部秘密——如今,它更是一个秘密了,因为那些游手好闲之徒又在其上蒙上了一层厚不透光的布。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个普通观众,为了去接受一部电影,竟然要首先向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肉食者”顶礼膜拜,并发誓断绝感官享乐,抛弃一己之见,用并非他们自己的真实感受去迎合他们的高谈阔论!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在黑暗的地下室里不断地问着我自己。然而与此同时,那些人仍然在过着他们的好日子。我仿佛在苍白的墙上看到,有那么多年青得有些痴呆的媒体代言人狂蜂乱蝶般地刺探着他们的行踪,嗅闻着他们的狐臭,仅仅是为了给他们永远发不完的稿费找一个稳妥的着落。可是那些比普通人更早地看过了更多的电影、更快地发表过了更多评论文章的人难道真的更加热爱电影吗?难道人们没有从他们的文章中看出来,他们甚至有点憎恨它,因为它“破坏了社会道德,引发了更多的暴力和色情,同时还败坏了人们的文学口味、打消了人们对严肃事物的耐心”吗?
形势如此严峻。人们也许从未设想过,为了让观众不带任何先入之见地坐下来感受一部电影,竟然需要有人为此打一场硬仗,一场不亚于反对中世纪教会对肉体蔑视和诋毁的战役。这就是现代人对中世纪的“优越”之处!
——把电影还给电影,让黑暗的黑暗下来,让发光的发光,让人们生命中有一段时间仅仅凭自己的感官去触摸周围的一切吧!
——这就是一个地下影评人走出地面时对见到的第一个人所说的话。他甚至不去管那个人是否根据他那双烧炭工般黑黑的眼睛断定他是疯子或者傻子,那双眼睛是由于长年累月孤独寂寞的地下生活才变成这样的。那是一双专为电影诞生的眼睛,如果你是一个细心的人,你甚至会在里面发现一双很不老实 的枯干的小手正在试图抚摸你——它们还以为你是一部新电影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