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03

赵妖净童话[3]:纸飞机的爱情

谁没有见过一张白纸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呢?一张平整而洁白的、没有爱情降临的白纸,是一种单纯的女孩子样。那种洁白比最初的诗歌还干净,处女的洁白,没有诱惑和迷恋,没有疯狂和颠簸,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
一首诗正在潜伏着。一首关于年幼的爱情的诗,象一只淘气的小虫子,正在悄悄地爬上纸面。它还以为春天到了呢!万物苏醒,生机勃勃,天空蔚蓝,明净。柳絮飞舞,流水潺潺,蒲公英刚刚钻出地面,松软的大地准备接纳一切来临的事物,宽厚得象怀孕的嫂子,接纳从战场归来的小叔子。
风也快来了。风还没有彻底醒来,就打算脸也不洗就出发了。懒惰的风一直就是这样早起的,吹开了过早的花朵,吹绿了过早的嫩草。它用露珠洗脸,而草叶上面,蚂蚱干渴得要命;而天空,被吹得没有一丝乱云。这阵懒惰的风吹够了,就回家睡觉了。
下午的时候,世界变得安宁,静谧。童话作家赵妖净坐在那张白纸面前,准备写今天的第一篇童话。她不知道,她的童话注定要象一只纸飞机一样匆忙飞出窗口,飞出春天未至的房间,飞到旷野上,飞到童话应该去的地方。那时,它还不知道将会降落的地方,会重新让它平整如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而现在,童话作家赵妖净面前,还只是一张处女般的白纸。
那个打算用尽平生的力气叠好一只纸飞机的男孩子也快来了。
他正在路上走着。他没有带上他的干粮。他不饿。他也没带上他的水壶。到处都是春水。他更没带上亲人的嘱托、朋友的叮咛、长辈的告诫、老师的唠叨……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什么也没有带,就上路了。他急匆匆地走着,好像来晚了似的。其实,他来的太早了,他注定要在匆忙之中破坏这个春天的第一次约会。
他是来赴一个约会的。这个约会和别的约会不同。它没有约会的对象,没有地点和时间,没有目的,没有后果。也没有人安排。他太年轻,以至于太匆忙;他太匆忙,以至于太大胆;他太大胆,以至于踩坏了路上所有的蒲公英。在春天的末尾,这个男孩子走过之处,将没有带羽毛的种子漫天飞舞。他太年轻,以至于,走过的路注定贫瘠,没有收获。
这时,童话作家赵妖净的窗前,突然绽开了一朵希奇的小蓝花。象天空一样蓝的,没有人能够形容的小蓝花。她放下削好的铅笔,来到窗前,打开窗子。她渐渐高兴起来!她从前写的童话都是那种很忧伤的、很绝望的童话,今天下午,她准备写一篇象小蓝花一样干净、明丽的真正的童话。她看着,她好像很久没有朝窗外看了。世界变化那么大,好像一个下午之间,春天就来到了!
她没有看见风。这时,那阵懒惰的风正在睡懒觉,却被它的母亲再次叫醒,来到后花园执行任务。它没发现有什么好的任务,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它招惹的,就开始坐着不动。你可以想像一阵风坐着不动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什么样子也没有。它无聊地闭上眼睛,听到一阵春天的蝈蝈叫。它无聊地睁开眼睛。它转到房子的前面。
世界一片安静。大家都在午睡了。
童话作家看着这个世界,觉得心情无比的好。她伸出手,想关上窗子,回到那张白纸面前,写下今天下午的第一句话。
这时,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在童话作家赵妖净孤独的房间里,从窗户的缝隙透过来的一束阳光映照着那张白纸,耀眼的光芒突然吸引了蹲在窗外的风。它突然来了精神,敏捷地钻进了房间,直奔书桌而去。这样,在童话作家赵妖净关上窗子的同时,她的房间里也多了一阵不安定的风。她没有意识到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她快速拿起铅笔,想把刚刚酝酿出的第一句话写在那张白纸上——最后,她发现,她把那句话写在了桌面上:因为,那张白纸突然飞了起来。
这个童话简直是太好了!以至于童话作家赵妖净没有发现那张白纸的失踪。她快速地写完了这篇童话的前半部分,然后,又打开窗户,朝那朵小蓝花看去。
我们该说说那个小男孩了。他走了很远的路,有点累了,这时正在一片田野中间一边休息一边玩耍。那片田野离童话作家赵妖净的房子不远。她能够看到他。而他,起初没有注意到那座孤独的房子。他捉着蝴蝶,不一会儿,他就捉了一百只蝴蝶,他没有地方放它们了,就只好又把它们一起放了。从童话作家赵妖净的视线看去,就象是一大群彩色的蝴蝶正在围绕一个纯洁的小男孩跳舞。那是一朵更好看的花!童话作家赵妖净赶紧回到书桌前,奋笔疾书——这时,那阵不懂事的风趁机裹挟着那张白纸,飞出了窗口。
小男孩身边的蝴蝶渐渐散去了,只有几只还粘在他的头发上,企图和他再玩耍一会儿。可是,他渐渐厌倦了这个游戏,就粗暴地赶开它们,转过头来。
这时,他发现,前面有一座孤独的房子;他发现,房子的窗户开着;他发现,有一张白纸轻飘飘地飞出了窗口,飞出了篱笆,飞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没有看见风。他觉得抓住这张白纸要比抓住一百只蝴蝶更让他兴奋。于是,他似乎忘记了那个让他来到此处的约会——而他不知道,他的约会地点,就是这里。时间也刚好准时。最后一只蝴蝶飞离他又脏又乱的头发时,他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他的命中注定的约会。
故事读到这里,我们谁也不知道,是谁派这个小男孩来到此处的,是谁给了他这个如此忧伤的任务,又是谁,在一个人们无法忘记的时刻,匆匆结束了这个任务。
总之,小男孩现在开始追逐那张飘忽不定的白纸了。他怎么也抓不到,他不知道,他是在和一个比他更淘气的风孩子玩着未知的游戏。他终于玩累了,就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看到,那张白纸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身边。他捡起了它。他想都没想,就打算用这张平整的白纸叠一只能够自动飞行的纸飞机。他一会儿就叠好了,他站了起来,把这只好看的纸飞机向空中掷去。此后,这只纸飞机再也没有停下来。渐渐地,它从小男孩的视野里消失了。而小男孩不知道,他的任务也到此结束了。可是他好像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到底是什么没有做呢?这个问题够他想一辈子的了。也许等到他变成了一位厌倦世事的老人时,也想不明白。不过此刻,小男孩躺在田野里睡着了。他梦见了一个童话,好像是有关一只纸飞机和一个什么东西的爱情。反正他弄不懂。他也就在我们的故事里不打算醒来了。
现在,该轮到那阵风了。我是说,迷恋,或者痛苦,或者,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反正,作为一阵曾经无所事事的风,它开始感觉有一些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变化了。那是什么呢?
请想像一下,你刚才还对一切懒洋洋的,对世界充满懒惰的漠视;可是现在,你突然之间准备毫无怨言地托举着一只刚刚获得形状的好看的纸飞机,在春天的田野里,在蔚蓝的天空中飞翔,飞翔,直到你作为一阵风,没有了力气再托举她!那是什么?童话作家决定叫它“爱情”。爱情,难道不是一种毫无怨言、终生无悔的托举和飞翔吗?
这阵风还太年轻。它可能意识不到这种东西的艰难和考验。它年轻,所以,趁着还有足够的力气,趁着春天的大好时光,趁着一切还没变得衰老和无奈,它托举着那只仿佛也刚刚苏醒的纸飞机——而它在今天下午之前,还象一个无忧无虑的处女一样沉睡着。它轻盈、美好,在风中陶醉着;它看到鲜花遍野,看到我们开头所描述的一切:流水潺潺,森林在望,农舍青青。它在爱情之中,却毫无重量感。那种轻盈,是多少爱情起初的样子!
过了我们不知道多长时间——对于一阵尚且年轻的风来说,也许耗尽了整个青春岁月;对于那个还未醒来的远道而来的男孩子(执行了一项莫名其妙的任务)来说,也许只是一场梦的时间;对于童话作家赵妖净来说,也许只是一个念头,一个刹那。总之,这阵风突然感到了厌倦。一种说不清的厌倦和孤独。它尚且有力气,可是不想再傻傻地这样伴着一只快乐的纸飞机满世界飞了。它没有错。它毕竟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它本身还没有根基。我们对它的轻率和盲目给予了童话般的谅解。
这时,它们恰好飞过一条河流。这阵轻率的风,不早不晚,就在此时,打算歇息了。
我们看到,那只纸飞机起初还能在水面上飞翔一会儿;可是突然,周围静了下来。一丝风也没有了。这阵风,永远消失在它面前的空气里。而我们的幼小的主人公,那只获得存在不久的生命,那只从前那么轻盈的纸飞机,飘忽着跌到了水面上。
那个早已醒来的男孩子发现,这只刚刚还那么漂亮的纸飞机,在落进水里的一刹那,似乎惊讶和痛苦了一下,然后,渐渐打开了。最后,它在静静流淌的水面上,再次变成了平整的白纸——不过,有些苍白,有些不易发现的折痕;然后,顺着轻轻流淌的河水,消失在森林深处,没有人再见到它。
小男孩在河边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那些人的叮咛和嘱咐。他开始慢慢地往回走。他也许在想,他的纸飞机,他的作品,消失了。
这片田野,这条河流,如今还在童话作家赵妖净的窗前存在着。而那篇匆匆写就的童话,在她疲劳而沉睡的梦中,被她的袖口轻轻擦掉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童话作家的桌前,一张曾经处女一样洁白、平整的白纸,不见了。童话作家只好又拿出一张,将它铺好在桌子上,准备写另外一篇童话。
这次,她决定,无论如何,要写一篇真正愉快的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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