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有一种惩罚非常残酷,就是判他永不遗忘且永生。惩罚者非常明白,终有一天,此人将不堪重负,生不如死。
另一个极端,就是对遗忘的恐惧。为了抵抗这种遗忘,有人企图通过构建一部庞大的书来使时光重现——然而这重现的时光已不再是鲜活如初,总有一股忧伤而腐败的气息浮在表面:背叛、猜疑、永无休止的折磨、轮回和非法的僭越……
摄影术,一个纯银的领域。罗兰·巴特在那本小书里拒绝交出母亲少女时的照片。他知道,那个照片在他的记忆之外:一种再生产过程已经发生作用,罗兰·巴特称之为“对母亲的生育”,较之自然的生育,这种大脑中的怀孕和生产有点空穴来风,因为没有记忆的支撑。但罗拉·巴特通过与母亲调换生育权,获得了新的记忆:这份记忆是有赖于银板摄影术的:珍贵的金属、宝有时间的气味。
记忆有个小窗口。《美国往事》:火车站的入口、仓库厕所上方的洞口;《新天堂影院》:马达声发出的所在,一束光。然而这小窗口并不总是开着。一股宏大温暖的音乐流可以冲决这个缺口,不可抵挡。时间的绵延。世界在它流动不息的表象深处静止不动。宇宙的总量平衡控制着人的记忆:我们是记忆——或者说,“表象”——的洪流上无辜的漂浮物。存在主义的冷酷和温暖迫使我们正视个人、身体、精神的短暂,正视周遭的蛮荒;信奉灵感的柏拉图为我们构造了所谓“对床的模仿的模仿”——那张永恒的床上,躺着过去和未来所有的失眠症患者,已经不堪重负。
然而,这张床毕竟令人温暖。
我说这些,是因为今天是七月一日。只有一个人明白,这一天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多么荒谬的约定!零点之后,这一切全是记忆。
或者遗忘。然而,我知道,我是被判记住的。唯一的补偿是:我并未被判永生,因此,这一切终有一天都将成为乌有。存在主义的门槛是不高的。死亡也并不困难。唯一的困难,是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记忆使我们存在,还是遗忘使我们存在。两者都可以生不如死,也都可以温暖而坚韧。
有时恒久的睡眠也不错。起来的时候,灵魂四散,重新整合,大概需要一只烟的时间。所以我的床头总有香烟。但我记不清把打火机放在哪里了。
因此,这个夜晚,我只有叼着香烟,口干舌燥地到处走。
2003-07-02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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