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原初的激情
人们倾向于用一系列概念来言说。有些时候,这些概念也会形成某种切近线,通过迂回包抄的方式,逐步接近我们言说的核心。但是,作为导演的姜文强烈地反对概念。他说:“概念在破坏我们”。考虑到我们周围的世界正在日益沦落为浅显明白的“概念股”,以便能够高效率地流通和交换,姜文此言不啻为振聋发聩的哲人之劝告。
如果不是概念,那么是什么构造了这个世界原初的激情?姜文用他新近的电影似乎在暗示我们:是被我们的盲目自大所遮蔽、或被我们的劳碌奔波所遗忘的“太阳”。
姜文是如此地崇拜着“太阳”这一本体性的意象。他的处女作干脆就叫做《阳光灿烂的日子》。而最近的这一部,不仅片名和太阳有关,甚至太阳也主宰了整个故事,成为一种密码:“一代人来,一代人走,大地永存;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太阳照常升起。”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姜文的这部新电影,几近于受到太阳孕育的奇妙的孩子。他以诡谲的方式,通过破碎的光影,和强烈的视觉,迫使我们放弃所有概念阐释的企图,直面那曾经让我们眩晕的“太阳”。
但“太阳”,在影片故事的年代里——也在中国人的记忆里,恰恰曾经是一个巨大的、原初性的概念。它只为一个主体所拥有,是这个国度天空中唯一的主宰;它高高在上,以炽热的光芒普照大地,广布德泽;它赋予人们光明、生命、劳作和日子,它使大地上的植物茁壮,使动物奔跑、鸟儿飞翔;它使男人高亢,使女人迷醉;它带来了风、雷、雨、电;它赐给人们激情、力量和神话,以及这一切的终极意义;虽然人们从未能清晰地凝视它,但是每当黑暗来临,人们所仰盼和期望的不是别的,正是它的光芒;它是我们的生命存在的终极原因。它君临所有的话语和感官;它温暖、明亮、高亢、干爽;它使人们感到欢乐和喜悦,驱去阴霾,扫除罪恶,使这个国度产生了全新的历史、现在和未来。人们把最崇高的颂诗奉献给它;人们愿意在它的照耀下出生、存在、死亡……
1976年和1958年
然后,1976年到了。姜文把他的故事长久地定格在了这一神话般的年份。这一年,一位妈妈疯了;一个男人死了;另一个男人到来了;神奇的鸟儿不停地在说着:“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年,这个疯妈神秘地失踪了;这一年,家中的古老器皿和用具不断地碎裂;这一年,是烧掉书信的年份;这一年,在中国的各个方向,大地幻彩,异象丛生,一位父亲之死的秘密被永久地掩盖了……
在这部奇妙的电影中,时间倒着流逝;在最后,我们来到了1958年。这一年,在大海般的沙漠上,有两个路标供人们选择:“尽头”和“非尽头”;有人去了前者,有人去了后者;她们都是为了爱情;有人死了,有人出生了,更多的人在无休止地狂欢;一列勇往直前的火车穿过影片的结尾;火光象阳光一样照射着脸庞;在最后,一轮巨大的太阳倏地跃出地平线。
就这样,这部叫做《太阳照常升起》的电影结束了。灯光渐亮,人们如梦方醒;这是2007年的秋天,现实如潮水一样涌进电影院;姜文平和地走上台来。
“我脑子里看见东西,听见声音,我就抄,好像上帝捏着我的手写。”姜文这样描述这部电影的诞生过程。就象梦醒者描述着刚才奇异的梦境,带着清醒的温度。已过不惑之年的姜文,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的姜文,携带他年轻的妻子,开朗豁达地向我们兜售着他的新电影。
人们能够用清晰的常识性语言“言说”姜文的前两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鬼子来了》。它们强悍、粗野、奔放、男性、直接、逆反、嘲讽、热情、幻想;它们是折射于个人视角的真实的历史;它们的人物狡黠、活跃、真诚、乐观、有朴素而执拗的民间道德、充满强烈的阳光和生命感;它们的结构清晰可辨:起初,以很小的角度迅速切入宏大历史,随即历史被搁置在一旁,天马行空的个人故事慢慢展开,这种个人故事往往充满传奇和偶然,有某种不可扭转的境遇把人物陷在里面,象“剥洋葱头”一样,人物在这种境遇中被层层剥开,袒露出最本真、最具身体性、精神性的内核。最后,曲终奏雅,意义以颠倒“黑白”的方式自我悖反乃至解构。有一点点的愤怒,但更多的是得意洋洋的意义的洪流。这种意义并未脱离日常的经验,例如对历史的看法、对个人选择可能性的看法、对人际关系(特别是个人和群体、民族、国家、社会等等)中所谓正常伦理道德的看法等等;在强大的常识和传统面前,姜文倾向于选择以个人价值观来对抗。正如一个健康、正常的人均能毫无障碍地喜欢自己一样,姜文毫不掩饰他对自己影片的喜爱和自豪。他的影片便是他自己:没有秘密和阴影、一切坦荡而率真、洗尽知识分子的虚伪和造作、直接甚至刻薄。
但这一部不是。它是在表面喧嚣之下的一种沉默。它拒绝被日常化地言说;它希望自己是一场大梦,永远不要醒来;它是太阳坠落的之后的熟睡;它是时间的倒行逆施;它是重生,更是永远无法复原的死亡——一切都远去了,留下巨大的空白,就象父亲照片上的那个空洞,在火光之中。逼视着我们。
父亲不在的夏天
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父亲出了远门,只留下勋章和军装,世界顿时变成了野孩子的天下——他们逃学、看电影、打群架、泡女孩、爬烟囱、偷窥、奔跑、无所事事、横冲直撞……那时候阳光如此灿烂,歌声如此嘹亮;但画外音突然响起,告诉你:这一切说不定是瞎编的呢!姜文就这样毫不吝惜地、一边激情澎湃地建构着,一边尖酸刻薄地嘲讽着。“傻比!”那个整天骑着一根木头的傻子,最后用这样的一句突如其来的骂人话结束了这段真伪难辨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了,路上的车流开始多了起来,天空也开始灰蒙蒙了。
如果说“太阳”对于姜文是一种原初的意象的话,那么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太阳”则很少直接露面,我们看到的更多是被它普照着的生机勃勃的非常岁月,或者,应该是一段无所谓的混世生涯。经过一番徒劳的折腾,米兰永远地消失在马小军的生活里,随后便是义无返顾地长大成人。这意味着父亲不会永远地出远门,他总会适时地回来,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早恋”所产生的幻觉而已。一记耳光之下,瞬间便可返回现实。
无论如何,有时你分不清姜文到底是真的在赞美,还是真的在自嘲。然而,在某一个自我张狂的时刻,总会暴露一些天机的:姜文是如此地崇拜着神一样的父辈,他们是光源的所在,家庭中的“日出”,母亲们的靠山,儿子们的骄傲;他们有军人的英武和豪迈,是国家之中“最可爱的人”,是歌唱和无忧无虑的保障,他们创造着幸福的真谛,创造着勇敢的人格,创造着天经地义的崇拜者。
但父亲总会比我们先死去,留下我们在这个残酷而真实的世界上孤苦伶仃地奔波;不再有梦想,不再玩耍,一切都认真起来,包括这个国家。阳光不再眷顾我们,它日渐稀薄;空气不再充满歌声,它被资本主义的铜臭味所污染;而这一切,是我们一手造成的,是我们的梦想造成的。
面对这一切,以及这一切的制造者——我们自己的狂妄自大,除了一声尖刻的“傻逼”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刨坑埋了……
这种互相对立的态度同样出现在《鬼子来了》之中。在表面上热气蒸腾、男欢女爱、气氛诡异的故事背后,总有一个声音不断地警告着:“我一手一个掐巴死俩,刨坑儿埋喽!”这声音既警告着那对偷情的男女,也警告着精心算计着鬼子的村民们,甚至,是否也包括着精心算计着村民们的鬼子们?甚至,警告着整个没有信仰、没有道义的那个荒谬的世界?那个世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太阳;而没有太阳的世界,自然没有色彩。
鬼子在一个黑夜到来;那时候,所有人正熟睡着,除了两个不知疲倦的偷情男女。阳光打在唱着威武军歌的鬼子们的头上——而鬼子们依然象机器一样在大地上迈着机械的步伐。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一副鬼脸,包括淳朴的村民马大三、狡黠的翻译官董汉臣,以及挣命般的花坞小三郎……自从那个莫名其妙的“我”把一麻袋的“货”托付给他之后,马大三就已经踏上了死路一条;同时,他也变异成了腹中之子的不祥的父亲,失去了归属,无路可走,最后为全村人带来了杀身之祸;而他猛然清醒的勇猛和疯狂非但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也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他死了,他笑了,他没有了国,没有了家,没有了同伴——他很开心吗?
姜文在马大三赴死的一刹那,出人意料地把影像变成了彩色——难道死亡竟然唤醒了噩梦吗?
偷情的男女、胜利的战争、莽撞的复仇、生命的灭亡……人世间的是是非非,象一场闹剧,在姜文的胶片世界里缤纷地上演着。而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它所留下的巨大的空白,该用什么来弥补呢?
2007-09-18
姜文的电影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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