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9-14

电影所不能享受(而本应享受)的超级待遇,在今天竟然让三鹿奶粉给无端享受了

一部电影和它的观众之间,和一袋奶粉和它的消费者之间的关系是不太一样的。后者是“物”与“人”的关系,或者“产品”和“用户”的关系,而前者实际上是“人”与“人”的关系:是它的主创人员(编剧、导演、演员、摄影等等)在以“人”的身份和同样是“人”的观众对话。在此,他们之间没有像你去商店买东西或去餐馆吃饭时的那种“不满意退款”的服务公约。这和你花钱去听音乐会一个道理。
实际情况是,在中国,“电影”和“观众”之间的关系已被严重扭曲,蜕变成了“物”与“物”的关系。
一方面,中国电影(主要是大片)越来越不把观众当“人”,而是当成“钱包”。它们动用各种宣传资源,把观众的身体(当然是带着钱包的身体)忽悠进电影院,开动5.1声道以及低廉的CG对着这些身体(主要是眼睛和耳朵)狂轰乱炸一番了事。而观众之所以为人的那最重要的部分:心灵,却始终在电影院里处于休眠状态。观众来看电影不是为了解决感官饥饿问题,而是心灵饥饿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有时看完了这些大片,有人会觉得饿的原因。不是他们真的饿了,而是,身体里的某处说不清楚的地方,仍然在饥饿着。国家质检部门无法出台一个规定,要求这些精神产品提供者也遵守“无效退款”的约定。因为他们的确走进电影院坐在舒适的座椅上“看了”这部电影。
但是,另一方面,“看了”并不等于“看见”,特别是当观众把电影当作“物质产品”、而观众同时也处在精神休眠的时候,在电影院里发生的事情很可能是这样:一部35MM电影通过放映机投射在银幕上,造成了一些凌乱的光影,有时焦点清晰,有时模糊,那些叫梁朝伟或者范冰冰的明星们在说着台词,同时,在他们的背后,一些用目前最高级的电脑特技制作出来的三维战士们挥舞着兵器,而DOLBY5.1环绕声发出有些干涩、冰冷的铁兵器相撞的声响,坐在舒适的座椅上陪着女朋友的刚刚加了一天班的某白领男士被震醒,突然发现了银幕上电脑动画的一个BUG,他兴奋地和女朋友谈论着这个发现,接下来,他发现了更多BUG,有些是属于故事,或用专业影迷的术语说,属于“桥段”方面的BUG……这个看电影的夜晚彻底被毁了。这等于消除了电影的精神维度,它所承载的“记忆”、“历史”、“现实”、“心灵”问题,剩下的仅仅是对它的物质“质量”的挑剔和不满。而它如此“低劣”的质量是什么造成的呢?当然是这部电影的缺少才华的导演们,如果让我来拍的话,我一定不会这样这样,而是那样那样……在电影院里发生的事情,究竟和在超市里选购奶粉有什么区别呢?甚至,在电影院里比在超市里更能显示出顾客的优越感,因为,你在没走出电影院时就可以对它挑毛病,而电影本身不会对观众的挑剔提出质疑,但你在超市里挑了一袋三鹿牌奶粉回家给你的孩子吃了之后,仍然发现不了它的BUG,直到有一天,满世界都在说三鹿奶粉的BUG,而你的孩子已深深中毒。而此时,你却发现,政府部门、新闻媒体和生产厂家站在一起为这袋奶粉辩护,你却无能为力——这和你当年众口一辞地成功诋毁《无极》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啊!《无极》毕竟只是一部电影,它没有对你的孩子的肾结实做出哪怕一丁点儿贡献,你不喜欢它,只不过损失了一张电影票钱而已,你和你的家人还好好的。而三鹿奶粉则不同。它成了你(或你的孩子)身体的一部分。即便有召回政策,恐怕也难以召回你或你孩子健康的肾。
电影所不能享受(而本应享受)的超级待遇,在今天竟然让三鹿奶粉给无端享受了。你难道不应反省一下,你实在对不住一向沉默不语的“电影”吗?它是多么无辜和单纯,你为它花的钱并未对你的身体产生任何影响,在大多数情况下,也并未对你的精神产生任何影响。可是,比起三鹿奶粉(以及其他更多的奶粉),你却对电影似乎更不客气,也似乎更确凿无疑于它的“质量问题”。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三鹿奶粉是可以被召回的,但是电影却无法召回。你看了就是看了,你觉得亏了也没有办法。它召不回。这大概是你对一部电影不满意却又无可奈何、甚而最终产生极端的愤怒情绪的原因。仿佛你越对一部电影进行谩骂和诋毁,你就越能从你的身体里驱逐这部电影似的。你错了。电影不是奶粉。没必要这么惶恐和愤怒。电影是一个人。你不喜欢这个人,顶多不谈论它就是了。干吗还要做愤怒状呢?你再愤怒,电影局也不会宣布让电影公司把它召回。
顾客总是不满意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们是“上帝”。而严格说来,他们不是“上帝”。谁都不是。电影和观众之间,只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如果你和它做不成这种关系,那么,为什么不悄悄地走开,而去说些甚至去超市买奶粉时都不会轻易说出来的损话呢?这已经不是影评,而是在饭馆里吃完饭之后,在碗里吐口水。

上面这些,是看了这篇谈论《立春》的文章(链接失效)以及其他认为《立春》只是崇洋媚外的文章之后而产生的一些感想。
我当然认为,《立春》在某些地方的确有可能产生让观众对所谓“西洋艺术”死盯不放的不策略之处(特别是那位自称是这个城市的一桩“丑闻”先生出场之后)。但是,这种不策略只说明了一件事:顾长卫对今天有些观众的年幼无知太低估了。他们对历史一无所知,对现实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在整个八十年代甚至到九十年代初期,“西洋艺术”在中国的确有过全社会范围的过度评价,而小县城里搞艺术的的确非常自命清高,而北京在当时的确就是中国的“巴黎”……而到了92年小平同志在南海那边“画了一个圈”之后,整个中国的确就开始了延续到今天的“物质化”进程,而搞艺术的(特别是搞“西洋艺术”的)无论在小县城还是在北京(请注意王彩玲到北京那个歌舞院后,主管告诉她,她们自己团里的演员都没有足够的演出机会了),都失去了他们最好的时代……这一切就是故事的基础,你如果足够成年,那么决不会认为是顾长卫在讴歌“西洋艺术”贬低民族艺术。顾长卫只是个讲故事的“人”,而他经历过那个时代,他本人在电影中也的确忠实地再现了那个时代(请注意电影里的诸多细节,例如BP机,例如亚运会,参见拙文蠢蠢欲动的九十年代:顾长卫《立春》中的历史和现实 )。
而更可贵的是,顾长卫在王彩玲回到老家之后,开始更加“露骨”地表明他对于“俗世伦常”的市井生活比对所谓“西洋艺术”的不食人间烟火更加地肯定(另一个证据是,他在表现王彩玲执著地要到北京的前半段,基本采用的是“喜剧”风格)。顾长卫比中国其他导演更早地关注过中国的人间烟火(例如他早年间曾经主持拍摄过在中央电视台产生广泛影响的“知识改变命运”的公益广告,通过那个系列广告,人们看见了很多生活在古老山区以及现代都市的个人奋斗故事)。
你可以说顾长卫对于他所曾经经历过的精英文化(基本上可以等同于“西方文化”,也就是《河殇》所宣扬的“蓝色文明”)受宠的八十年代的逝去的确有某种叹息(也仅仅是叹息而已,就如王彩玲最后一次到北京在天安门广场时的那一瞬间恍惚),但如果你认为作为导演的顾长卫认同《立春》里的主人公的精英观点,那很可能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主要问题在你自己。因为影片表达得清楚不过了,只是你没“看见”。或不愿“看见”。
因此,最好还是去谈论三鹿奶粉吧。这倒比较简单。只是一些物质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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