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05

从明天起,做一个植物人

从明天起,做一个植物人……
我是说,趁着还有大把的时间,多识草木之名,特别是我生活的周边那些默默无闻的野花野草。这比认识人要令我放松得多——它们一旦叫什么,就永远不会变,顶多有几个根据不同语言区域而起的ID,但只要提到它们的拉丁名字,就立刻明白了它们的身份——拉丁名字就是它们的身份证;而且,它们一旦长成什么样,也基本不会变,顶多会随着花期的不同而显得幼嫩、成熟或衰败。植物没有太多马甲,也没有太多伪装。
但是,当我来到我家前面的杜仲公园的时候,我发现我要重新考虑上述想法了,说严重点,就是重新思考植物的本体论问题:如果一种植物在它不同的年龄段、甚至同一年龄段呈现出来的样貌大不相同,那么,它还是同一种植物吗?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一点,让我们从一种特别类似于植物的动物说起吧。这种植物性的动物就是最近在中国日常生活中比较火爆的“猪”(疯狂的猪肉涨价、感动中国的“猪坚强”等等)。为了说明“猪”的本体论问题,让我们从“四书五经”之一《诗经》开始说起吧。我说的是《诗经》中某位纯真的匿名作者对于“猪”的命名,在他的印象主义式的命名快感中,他为在生物学上本属同种的“猪”起了太多的名字,尽情发挥了他的“命名权”:一岁的猪叫豵,三岁的猪叫豜,野猪叫做豨,一般的小猪叫豚,普通的猪叫豕……在他眼里,它们是彼此不同的全新的物种。在他这种看似不太负责任的随便乱起名的背后,或许击中了真正的哲学问题:如果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么一株植物也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都是它自己——更遑论长着一头猪脑子的“猪”了:它不仅在一岁、三岁或在家、在野时不是它自己,而且在被杀掉之后更不是它自己了(它们分别变成了“后丘”、“五花肉”、“排骨”等等),更而且,在某一次地震之后,它会变成叫做“猪坚强”的某种特英雄的物种。当然,在没有长着猪脑子的聪明的人类看来,它再变也无非是“猪肉”,等待人们的“收割”,顶多是比较贵的猪肉、吃不起的猪肉、私自屠宰的猪肉、病猪肉、进口猪肉、变成火腿的猪肉而已,它瞒不过人类坚强的肉食欲望的伶俐的双眼。作为一种动物在多年的植物生涯中混到如此份儿上,我看还不如自杀算了。
还是说回植物吧。在我此生跟植物的交往当中,我好像没有遇到过比较有诗意的植物——除了向日葵之外。我接触过的植物大都是什么土豆花、豆角秧、大白菜之类,以及用来编筐的柳树条、用来编草鞋的乌拉草、用来苫房子的苫房草、用来熏蚊子的艾蒿、用来喂猪的灰菜、用来铺猪圈的干草、用来养蝈蝈的窝瓜花、用来炒菜借味的香菜、用来沾酱吃的婆婆丁、用来养蚕的柞树(我没见过桑树)、用来炒鸡蛋的黄花菜(学名“忘忧草”、“萱草”)、用来搓绳子的亚麻、用来吸收甲醛的铁线蕨、用来壮阳的枸杞子、用来讨吉利的发财树、用来上吊的歪脖树、用来歌颂领导人永垂不朽的松柏、用来拼凑成“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各种鲜花、用来抽旱烟的旱烟叶子、用来抽大烟的大烟葫芦……且慢,我终于说到我要说的这种植物了。
在我不太懂事的年龄,我家后院的老庞太太似乎在神秘兮兮地豢养着一种神秘兮兮的植物,之所以神秘兮兮,是因为据说村里不让养,被发现要拔掉甚至要罚钱的。但村里人似乎都知道她在偷偷从事这桩神秘兮兮的种植业。我妈有一次为我生病的父亲的缘故,偷偷朝她要了一点点儿那种植物的汁液——是凝结在小酒盅的边缘,像是一小掊干爽的鸟屎。据说我爸吃完了之后,立刻病就好了。长大了之后,才知道,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曾经引发了两次战争的“鸦片”。说实话,自从知道了老庞太太秘密培植的植物竟然是如此地“罪恶”之后,我就对她没有好感——她到我家串门的时候,跟我妈说话的样子就像在密谋一次“鸦片战争”一样。了解了这个历史知识之后,我的民族正义感油然而生,连正眼都不想看她豢养的这种“罪恶”植物。因此,长期以来,我根本不知道,这种植物还有一个学名,叫“罂粟”(我曾经一度望文生音地把它念成“否立”);更不知道,“否立”开起来花来,竟然如此妖冶——那才叫真正的“罪恶”呢!自此之后,在我年幼无知、义愤填膺、严重敌视学习不好却喜欢穿衣打扮的女生的少年时代,我把“罪恶”和“花枝招展”基本看成一回事——不是有“恶之花”这个词吗?用来形容“否立”花再恰当不过了。不过,说老实话,我倒是真的从来没见过我所反对的这种“罪恶之花”。也许它也在回避着正气凛然的在下吧。罪恶总是选择最脆弱的心灵来袭击。而我是免疫的。
我就这样一直免疫着。同时痛并快乐着。鸦片战争过去这么多年以后,我来到北京。我早已经忘记了我们村里有关“大烟”、“鸦片”或“否立”的这码往事。我关于烟草的知识也在逐渐丰富起来。它有效地缓解了我的痛,给我提供了些许快乐。但我仍然没有任何欲望碰一碰“大烟”和“大麻”之类的东西。我神经不够坚强,一两根中南海就足够我迷醉了。鸦片战争又过去若干年以后,我在当年英法联军进京的交通要道——通州的八里桥附近定居下来。又过了若干年,我开始写这篇文字。这时我才发现,我是第一次写到这种“妖冶”而“罪恶”的植物。而此时,距离鸦片战争已经整整过去168年了(1840-2008)。这是个好数字。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了罂粟花。在我家南边的杜仲公园里。
它像纸花,妖冶而脆弱,艳丽而娇嫩。它们散发着“罪恶”而诱人的气氛,特别在夏天的树荫下,在北京的郊区,在惨淡的阳光下,在奥运会的北京平静的日子里。
但是,这么写是不真实的。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看见罂粟花。我只把它当作了一般的野花。更“博尔赫斯”的是,我根本就没有把它们看做一类,而是以一个初生植物人不怕花花草草的精神,草率地把它看做多达十几类有待考证其名字的各种科各种属各种种的野花,就像《诗经》中那位兴奋而冒失的为“一岁的小猪”和“三岁的小猪”以及“在家的小猪”、“在外面的小猪”分别命名的可爱的匿名作者。第二次去的时候,我带了照相机,把它们一一拍下来,以一种严谨的科学态度,我为每一“种”野花拍了肖像,最后,在炎热的杜仲林下,我发现无法穷尽所有的“品种”,它们有大有小,有各种颜色和形状,甚至如果考虑到风的元素,同一朵花在不同的瞬间,形状也完全不同,更不用说,有落着一只蜜蜂和没有落蜜蜂的区别、被杜仲树挡住阳光和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区别等等。另外,天气也晚了,开始下起了雨点。只好作罢。回到家里,我在网络上奋斗了半夜,对照图片,甚至拉丁名字,终于确认了其中一“种”野花的名称:野罂粟。然后,继续确认其他野花。最终我惭愧然而兴奋地发现:它们全都是野罂粟!粗看起来,它们所开的花大小不一、颜色多样,但根据花瓣的形状、数目、以及植株的特征,我坚定地判断,虽然它们貌似穿上了各种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马甲”,但是其实是同一个ID:野罂粟!而且,有一个证据更加支持了我的论断:在每一朵花的旁边,都有几颗小烟葫芦!它们就是曾经发动1840年和1860年的那两场著名战争的、被老庞太太秘密饲养着的、治好了我爸的病的、最后在《美国往事》中出现过的、烟雾缭绕的“大烟”、“鸦片”、“罂粟”的表兄弟:野罂粟!
无论怎么说,这个发现够让我兴奋的,虽然我起初试图编写一份杜仲公园的植物图志的雄心暂时受挫,但是,通过给它们颁发了同一个身份证,我毕竟没有武断地让这些风中摇曳多姿的野罂粟家族骨肉分离。无论怎么说,这也算是一件善事吧!
是的,那天,我第一次无意识地看见了罂粟花,甚至,我还记得我曾经说出了“罂粟”这个字眼,但随后就否定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否定了我后来苦苦追寻才得到的真理呢?大概正是源于我童年时起就有的那种夸张的正义感:我一直认为,“罪恶”不会真正地出现在我们日常生活里,它必须以大规模的战争的形态侵入、或者以花枝招展的妖冶少女的姿态诱惑着我们,致使我们堕落、迷醉、走入耻辱的深渊,最终使我们一辈子偷偷摸摸、没脸见人。
而当我第一次无意识看到它们时,它们是那么纯洁、无辜、像下午的酒吧没有开业那样,静悄悄地展现它们的诗情画意,甚至不介意被误会成植物百科全书的毫不相干的诸多物种,更不介意最终被认定为同一个物种。它们无视命名者的存在,无视语言的存在。它们像史前植物一样地盛开着。或者说,在没有被命名之前,它们心安理得地、没有罪恶感地“沉睡”着。它们和战争无关、和毒品无关、和人的不可抑制的“瘾”和“病”无关。它们是它们自己,坦荡、赤裸、婴儿气地盛开着。
这是多么好的一种状态!

最后让我们回到动物。让我引用一段福柯在《词与物》的开头引用的一段博尔赫斯装模作样引用的某部“中国的百科全书”,以示分类学是多么令人发狂的学问:
动物可以划分为:1、属皇帝所有,2、有芬芳的香味,3、驯顺的,4、乳猪,5、鳗螈,6、传说中的,7、自由走动的狗,8、包括在目前分类中的,9、发疯似地烦躁不安的,10、数不清的,11、浑身有十分精致的骆驼毛刷的毛,12、等等,13、刚刚打破水罐的,14、远看像苍蝇的。


重要更正(2008-07-08):
经过进一步考证,上述所谓“野罂粟”实为“虞美人”,这两种植物非常相近,极容易混淆。它们同属“罂粟科-罂粟属”,罂粟科家族中共有28属,250多个品种,其中只有鸦片罂粟和包鳞罂粟能产生鸦片。罂粟属下共有“虞美人”、“野罂粟”、“罂粟”三个分种。“罂粟”、“野罂粟”和“虞美人”的区别如下:
1、罂粟:株高60-100cm。茎平滑,被有白粉。叶互生,灰绿色,无柄,抱茎,长椭圆形。花芽常下垂,单生,开时直立,花大而美丽,萼片2枚,绿色,早落;花瓣4枚,白色、粉红色或紫色。果长椭圆形或壶状,约半个拳头大小,黄褐色或淡褐色,平滑,具纵纹。
2、野罂粟:株高30-50厘米。具白色乳汁,全株有硬伏毛。叶基生,有长柄,叶片卵形或窄卵形,连柄长7-20厘米,夏季开花,花瓣4片,橘黄色,倒卵形,长2-2.5厘米,花单。顶生,稍下垂。蒴果卵圆形,长约1.5厘米,顶孔裂。 生境分布 生于山地林缘、草甸、草甸草原和沟谷地带。分布于东北、内蒙古、河北、山西、宁夏、新疆、西藏等地。蒙古、西伯利亚也有。
3、虞美人:株高40~60cm,分枝细弱,被短硬毛。全株被开展的粗毛,有乳汁。叶片呈羽状深裂或全裂,裂片披针形,边缘有不规则的锯齿。花单生,有长梗,未开放时下垂,花萼2片,椭圆形,外被粗毛。花冠4瓣,近圆形,具暗斑。雄蕊多数,离生。子房倒卵形,花柱极短,柱头常具10或16个辐射状分枝。花径约5~6cm,花型、花色丰富,有复色、间色、重瓣和复瓣等品种。
参见:The Linnean Collections: Papaveraceae 条目(种属齐全,有标本。已无法访问。靠他的)
又见:中国数字植物标本馆:罂粟条目(种属不全,有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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