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24

中国式的“商业观众”

如今人们在谈论所谓国产“商业大片”时,似乎不再拥有道德优势了。如果有谁还胆敢针对它们提出社会的或艺术的要求,那么,很可能会被批为“迂腐过时”或“自以为是”。人们能够谈论的只有一个:就是“故事”讲的怎么样,“桥段”设计得怎么样,有没有所谓“硬伤”。而一部“商业大片”如果想获得观众的认可,“诚意”是最重要的;这个“诚意”恰恰表现在,它不想负载太多社会的或艺术的东西,而是全力以赴地取悦观众;换句话,我花了这么多钱,目的可不是为了让那些知识分子从中解读出什么社会、历史、政治、道德或美学意义出来,我只想让观众觉得“好看”,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而观众觉得“好看”的最主要标志,就是他们给我的影片贡献了巨大的“票房”。而如果这部影片获得了巨大的票房,甚至连“故事”讲得怎么样,“桥段”设计得怎么样,有没有所谓的“硬伤”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一部“商业大片”的成功标准,就是票房。只有票房。套用电影局某官员的话说,“市场就是最大的政治”。
这似乎没什么不对。你卖东西卖成功了,大赚其钱,不就完了?至于人家卖的是什么,怎么卖的,这都是过程,没有谁会真正在乎的。但是,但可是,可但是……你卖的是什么,怎么卖的,真的不重要吗?
在以前(确切地说,是在《英雄》以前),当观众表达希望电影中除了“好看”之外尚需有“社会的”或“艺术的”考虑时,他们是理直气壮的。理直气壮的原因是:好莱坞也没光想着赚钱啊,你看《泰坦尼克》,除了“好看”之外,人性的美好满船都是;《拯救大兵瑞恩》,除了战场上的惊心动魄之外,还给人以“思考”(为什么这么多人要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救一个人?)。等等。但是《英雄》之后,这一切都变了。它以铺天盖地的宣传声势以及最终的盆满钵满深刻而不可逆转地“教育”了中国观众:一部“商业大片”的唯一道德就是“钱”——首先,你需要让观众觉得,你为了取悦他们,真的花了那么多“钱”,这具体表现在你用了多少华语一线明星、花了多少“钱”制作的CG、大场面是否货真价实、乃至作曲/服装等等是否是“一流”的等等;其次,你需要让观众觉得,这部电影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从观众那里“赚钱”,而不是去教育观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部电影已经尽可能地去除了一切意识形态、历史文化、作者意识和道德教诲,它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取悦观众上,没有夹杂任何“私货”;第三,你需要让观众觉得,这部电影会让你看得很“值”,中国观众是不好哄弄的,他们是最会讨价还价的。为了达到此目的,制片和发行公司有必要施展高超的“营销”手段(比如派发红包给娱记和影评人、展开政府攻关独揽档期等等),要让观众感受到,电视上有影儿,广播里有声儿,报纸杂志上有字儿……以至最后,去电影院花“钱”看这部电影成了观众近期内必须做的一件事儿,是观众必须具有的道德——人家多有“诚意”啊!作为观众,我们责无旁贷地必须花这个“钱”了。
于是,他们花了这笔“钱”。
但是接下来,情况开始发生变化。走出电影院,观众开始骂了。大量观众开始骂了。全国观众开始骂了。
如果他们是去吃了一顿饭被宰了,他们不会这么在乎,因为可以把老板叫出来说理,最终有可能不付饭钱;但是,看了这部颇有“诚意”的商业大片之后,他们觉得亏了;更严重的是,他们觉得亏了,却没地方可以退钱;更更严重的是,他们自己也深知,既然你“看”了人家的电影,你就等于“消费”过了,根本没道理要求人家给你退钱。更何况,你得承认,这部电影人家花了那么多钱,并没有偷工减料。面对这样富有“诚意”的商业大片,观众被从四面八方赌住了嘴。你不能批评它不够富有社会意义(它不是来教育你的,这不是挺好?);不能批评它没有关注你的私人情感(这是历史大片,表现的是“皇家情感”,这不正是你想看的?);不能批评它不够诚意(它花了那么多钱,把一帮大明星拉拢在一起给你演戏,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总之,不能批评它(因为张艺谋说了,他根本就不看这些批评)……
各种情况表明,你只有到网上发泄一下这种连你也说不太清楚的“不满”,否则太憋闷了;到了网上才知道,原来觉得亏的不只你一个,大家都觉得亏了;于是,开骂。……
问题出在哪里?
有人以为是出在“讲故事”上。观众花钱,消费的不仅是大场面和大明星、大CG,更重要的是要让观众看到一个“好故事”,或者说,让观众看到一个“好故事”是如何被“很好地”讲述出来的。于是,这么多年来,很多导演和制片人都声称,他们的电影有一个很好看的故事;为了让故事更好看,他们花了多少钱、请了多少编剧“打造”这个故事。国产商业大片往往都豢养着一群“编剧班子”,就像生产车间一样,把“故事”在车床上“打造”来“打造”去的……这个“打造”过程中的任务包括:去除多余的负载(政治的、历史的、道德的、文化的)、加固“桥段”、铺排场面、设计台词等等。他们声称,这道“故事”工序符合好莱坞的行业流程,言外之意就是,我是按照“外资”标准来讲故事的;我是在讲一个“全球化”的故事;我的故事具有“普适性”;我已经为了“打造”这个故事进行了长达三年、九易其稿的艰苦锤炼。现在,这个故事我保证肯定“好看”!制片人兴奋地对媒体说,同时不忘加上一句,“请恕我不能透露更多剧情。”
《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故事在最早的时候叫做《秋天的回忆》,这是我偶然在网上看到的消息,后来,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因为张伟平这个原来卖房子的粗汉子矢口否认,“这是谣传!我们的电影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言外之意,这个名字不够霸气、不够“大片”。于是遭到“辟谣”;但我曾经对这部电影叫做“秋天的回忆”的电影的叙事充满期待,这应该是一部中国少有的“倒叙”式的历史片,一个皇后(或皇帝)在老年的时候,坐在长满青苔的宫中,回忆她/他的疯狂而血腥的往事……
《赤壁》在我最开始听说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三国演义》,而是《念奴娇·赤壁怀古》。同样可以这样来讲:诸葛亮晚年的时候,在成都某乡下的平原陪着“阿斗”玩木牛流马(甚至玩他刚刚发明的“孔明灯”),看着这个被先主托孤给他的扶不起来的阿斗,老诸不禁回忆起他年轻时乘着一叶扁舟沿长江而下,到东吴说服周瑜打一场后来被叫做“赤壁之战”的神奇的往事……
但这仅仅是我认为的“好故事”。我知道我不够“公共”,所以排除了他们给我这个单独的个人讲述这样的故事的可能性。我考虑的是,这些“故事车间”的行业标准是什么?我猜测(也不仅仅是猜测,因为有太多的商业大片的故事文本都惊人地相似),他们仍然是遵循“钱”的逻辑:
首先,这个故事应尽量简单,这样才能老少咸宜、童叟无欺。你不能在这个旨在吸引最广泛观众的商业大片里制造任何一个智力挑战(绝不能像姜文那样自负,或者说,没有对投资人的道德义务)。
其次,故事中的所有逻辑都应该不违背当代人的常识,即使你拍的是一个古装片。这样,当代观众才能觉得你的故事“合情合理”。观众不是来看你的“人类学电影”的,而是来享受的。
第三,一定不要违背主流大众的价值观。什么是当代中国的主流价值观?就是人情,以及人情的不可靠。不要以为观众会认同你的古代情感和价值观,或者是西化情感和价值观;他们并非空着手走入电影院的,他们脑袋满满的,没心思听你讲解中国古代文化。
第四,什么故事最好看?杀人。在一部花了这么多钱的商业大片里,你不能玩那种特别小的题材(比如像一个小学生为了一本作业本而翻山越岭去找他的朋友家的故事,在中国谁会有耐心看呢?),也不能玩特别偏的题材。
第五,第六,第七……
我没有耐心总结它们的故事准则。但我深知,每一个故事桥段的背后,其决定力量都是“钱”。
商业大片的这种“打造”故事的车间工序,实际上就是“劣币驱逐良币”的过程。无论有多少个版本,最终它总是本能地选择那个最坏的版本,或者说,最弱智的版本。这个版本的叙事一般具有这样的特点:平铺直叙、全知视角、人物正常、台词直白、场面宏大、因果关系脆弱、桥段雷同、主题安全……或者说,没有倒叙和回忆、没有内心独白、没有心理描写(意识流等等)、没有拐弯抹角的台词、没有复杂的人物、没有争议的主题……
最终,你所看到这些商业大片,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就是当代生意人如何在商场上尔虞我诈、兄弟反目、友情破裂、与权力合谋、胜者为王……最终,你所看到的商业大片,其实就是它们自己如何赚钱的故事。而普通观众那点普通的、正常的情感,是永远也无法在商业大片里得到任何一丁点儿的释放和安慰的。
“钱”没什么不好。但是,靠电影赚钱和直接把赚钱的欲望转化成故事不是一码事儿。从有电影以来,尽管有的时期人们看电影的欲望是因为“时髦”和“好奇”,别人去看,我也要去看;但电影之所以成为一种产业,最终仍决定于私人的需要(特别是在有多部电影可以选择的时候)。然而,中国的商业大片力量如此强大,成功地扭曲了人们看电影的最本初的欲望。看某一部电影之前,人们思虑太多,害怕“亏”,害怕被骗;而中国大片针对这种心理,越来越加码:杀人越来越多,价值观越来越空洞,故事越来越简单,明星越来越多,投资越来越大,整部电影越来越取悦大多数观众……可是,越是这样,这部电影就越离个体观众的私人情感越远,观众就越是可能超越自身经验,突显自己的“骂评”欲望。最终,看电影的快感变成了吹毛求疵的快感。观众变成了“商业观众”。
中国商业大片的原罪在于:故事双方(制片单位和观众)都太过清醒于“钱”的算计,电影被置换成了赚钱工程,观众变成了“商业观众”。就好像能从看电影中牟利似的。谁都知道,买了房子之后,是很难退货的,又很难十全十美的。可是观众又从被迫到主动地认可了这种逻辑:电影就是这个样子的,跟买房子差不多,很冒风险。多年来,我们看电影看得如此神志清醒,以至看到一部非常满意的电影时(例如《功夫熊猫》),就开始分析人家是怎样运用各种“商业元素”和“东方元素”、又是怎样老少咸宜、单纯而明快的一赚我们中国人的钱的。就像评论一处楼盘,虽然是买来自己住,但看到网上说这个小区的二手房已经看涨,仿佛自己赚了一样。
无非是“钱“而已。
电影到了这份儿上,还看个什么劲?做观众做到这份儿上,还骂骂咧咧什么呢?这不正是你们双方多年努力的结果吗?从八十年代你们双方就开始叫嚷,要“好看”,要“商业”。今天,不仅产生了中国式的“商业大片”,更产生了中国式的“商业观众”。谁也怨不得谁。彼此需要。

2008-07-19

念奴不娇,赤壁不怀古

  时间:三国。
  地点:赤壁。
  人物:一时多少豪杰,更有小乔初嫁了。
  事件: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语态:故垒西边,遥想公瑾当年;故国神游,一樽还酹江月。
  情感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江山如画,人生如梦,再来一樽还酹江月……啥也别说了!遥想吴宇森当年,在香港的小教堂里憋憋屈屈地放鸽子,还放出来个“暴力美学”这头怪兽。那时的观众没挑没拣,没心没肺,随随便便拉起哥们儿的手、勾肩搭背、惺惺相惜,躲进狭小的录像厅,冷不丁看到一群洁白的鸽子在枪声和风衣中扑棱棱逆光飞起,大概小混混们那世俗苍凉的心也会随之不由得轻轻飞起罢!

  现而今,人道是,好莱坞金山如梦,一时多少豪杰都去闯荡,但老吴不知道怎么的,好像总也没找到合适的地点放他的鸽子。这下好了!他有了三国周郎赤壁,有了大江东去,有了一干华语电影的大明星,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之间放飞他憋闷了许久的鸽子,想必他早生的华发也会雄姿英发了罢!

  但看完了恁长的电影之后,我咋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人生如梦”的感觉呢?

  是什么东西掺进了这么好的故事,让人无法在黑暗中心醉神迷呢?即便是这么长的银幕时间?

  走出电影院,大概很多人还是很兴奋、很满足的,因为这个电影很有“道德感”地奉献给观众他们所期待的宏大的战争场面、众星云集的港台“风流人物”,以及众说纷纭的人物关系,有的人甚至收获颇多,知道了三国的很多历史知识、人物典故、服装打扮,乃至三国时的床戏……除此之外,当然有鸽子,也有兄弟情谊,更有“幽默感”和“当代感”。

  这要命的“当代感”。

  “当代”和“古代”相比,究竟有什么不同?在古代,中国人一直在怀旧,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在怀古当中得到净化。他们对一时搏出位的“精彩人生”怀有深深的虚无感和幻灭感,不像我们今天活得这么带劲儿、这么不管不顾、这么有今儿没明儿的。于是,这个三国的故事里本应有的“怀古”气场被如此气势逼人的战争场面和诸位港台“人物”明知故犯的“风流”给破坏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些搞笑的台词和蹩脚的动作在赤壁那地界儿折腾得仿佛“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即便是“江山如画”,那也是摄影和美工的分内事,正如把林志玲( blog)搞得跟潘家园假冒伪劣的“花瓶”似的,也是服装和化妆的分内事。

  在这样的演员阵容下,作为导演的吴宇森恐怕也找不到当年“小乔初嫁了”的青涩感觉吧?有观众评论说,怎么看怎么觉着林志玲“搞得像做色情服务的一样,一颦一笑间轻浮到入骨,挑逗得做作”、“那些声音那些动作,哪里是一个大家闺秀?”

  此可见“念奴不娇,赤壁不怀古”之一斑。当代色情男女在多年的名利场摸爬滚打之下,很难再能体会“念奴娇”的初夜感;而近距离地展现那场战争,却没有赋予它足够远的“怀想”——别的不说,居然连情景喜剧式的不靠谱的台词都用上了,难道编剧是个枪手不成?难道就没有预想过,两个在中国人心目当中最足智多谋的人见了面,却憋了半天憋出那么些小儿科的台词来?

  三国的女士们也就罢了,毕竟是陪衬角色;但是,《三国演义》等名著里刻画得让国人刻骨铭心的那些性格人物,难道是在一起玩一个叫做“火烧赤壁”的“真人秀”吗?最终,漫画式的赵子龙赢得了观众好感,而本该赢得头彩的两位复杂的主人公,却让人们的期待落空。

  一部当代中国的电影大片,除了演员、导演互相合作之外,其他人大抵一概像民工一样在包活儿,他们的分内事做得正如北京街头随处可见的乖张而又庞然的那些大物。在这一切分内事当中,我最感到不可思议的就是编剧是如何把这么好的一个故事底子编得这么俗不可耐、急功近利、剑拔弩张、慌里慌张的?这个故事里该有多少值得回味的东西啊,苏东坡一首词就顶过一干编剧费劲巴力地攒出来的破烂货色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把电影里的时代感拉得这么近、这么流俗却毫不感到羞愧?是什么时候开始,人们觉得电影就像一次“工程”而非“如梦的人生”?

2008-07-17

Rest Your Love On Me (Olivia Newton-John & Andy Gibb)



Olivia Newton-John & Andy Gibb 演唱的这个版本是我大学时期我听到的最好的英文歌曲,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中文网络似乎根本就没有这首歌的影子。最后在YOUTUBE上找到了。后面的留言显示,很多老外在他们是KID的时候听这首歌出了很多洋相:有的摔了一跤,有的淘气孩子立刻变得乖乖的,有的异想天开地以为他们会天长地久,结果很失望:
just look at olivias facial expressions& eyes. you can tell she really loved andy gibb, buthe was in love with someone else, namely victoria principal. shame maybe he wud be still alive if they had got together.
Lovely song!She is so pretty!Andy looks like an angel!He may have had a short life,but looks like he had fun!You made me sit up and take notice when I was a kid!And thirty years later you still do!Bless you both
I had a big crush on her back when I was young and she's still amazing even today.
Like my Dad has always said "no matter how famous or how rich you may or maynot be...there's always some female driving you crazy". In Andys case the initials V.P. apply!!
I saw them sing this song on TV as a pre-teen in the 70s and I thought they were beautiful together. So nice to see this again. Thank you for posting.
……
我查了一下,好像BEE GEES、ABBA等都唱过,而且这两位歌手后来也唱过,但是哪个也没有这个版本好听:钢琴好,女声好,“男声”更好(我当初以为她们两个都是女声,这样,一个苍老的女声在安慰一个失恋的女生,是一件很女权的事情;可惜,这是异性恋歌曲),听众的掌声也很有意境。更绝的是,我头一次看到她们演唱的视频,看到她们的形象和穿着打扮,居然是如此地八十年代。老六最近出了一本书叫做《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可谓代表了我们这一代的共同回忆;然而,尽管如此,每个八十年代的人还是有不同的个体记忆,比如这首歌,我就打听了好多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居然没有知道的。最后,这个视频的宽幅也很有意思,窄窄的,很怀旧的感觉。(更新:我又找到了一个正常宽幅的换上了,想看“窄窄的”那个版本的请去这里。)
发上来,留个纪念。

Maybe you don't know me anymore than I know you
And I wouldn't blame you if you walked away
I been watchin' you all evenin' with the teardrops in your eyes
And it touches me much more then I can say

You know I'd hate to think that someone
could have hurt someone like you
And if I was him , I'd be right by your side

Lay your troubles on my shoulders
Put your worries in my pocket
Rest your love on me awhile
Lay your troubles on my shoulder
Put your worries in my pocket
Rest your love on me awhile

Saw you in the corner on the moment I walked in
Saw your lonely face across the room
No, I won't forget it
And the way it might have been
Why did you have to leave so soon

You know I'd hate to think that someone
could have loved you more than me
And at times like this I'd be right by your side

Lay your troubles on my shoulders
Put your worries in my pocket
Rest your love on me awhile
Oh baby
Lay your troubles on my shoulders
Put your worries in my pocket
Rest your love on me awhile

她们俩的版本到此就唱完了,其他人的还有最后两段:

How long must I wait for the last train to be here
And the last chance to know
Get to think that I was born too soon
How long honey, when the lovin' don't come
I was there when you left me
Just didn't know how to begin

Lay your troubles on my shoulders
Put your worries in my pocket
Rest your love on me awhile
Lay your troubles on my shoulders
Put your worries in my pocket
Rest your love on me awhile

2008-07-05

从明天起,做一个植物人

从明天起,做一个植物人……
我是说,趁着还有大把的时间,多识草木之名,特别是我生活的周边那些默默无闻的野花野草。这比认识人要令我放松得多——它们一旦叫什么,就永远不会变,顶多有几个根据不同语言区域而起的ID,但只要提到它们的拉丁名字,就立刻明白了它们的身份——拉丁名字就是它们的身份证;而且,它们一旦长成什么样,也基本不会变,顶多会随着花期的不同而显得幼嫩、成熟或衰败。植物没有太多马甲,也没有太多伪装。
但是,当我来到我家前面的杜仲公园的时候,我发现我要重新考虑上述想法了,说严重点,就是重新思考植物的本体论问题:如果一种植物在它不同的年龄段、甚至同一年龄段呈现出来的样貌大不相同,那么,它还是同一种植物吗?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一点,让我们从一种特别类似于植物的动物说起吧。这种植物性的动物就是最近在中国日常生活中比较火爆的“猪”(疯狂的猪肉涨价、感动中国的“猪坚强”等等)。为了说明“猪”的本体论问题,让我们从“四书五经”之一《诗经》开始说起吧。我说的是《诗经》中某位纯真的匿名作者对于“猪”的命名,在他的印象主义式的命名快感中,他为在生物学上本属同种的“猪”起了太多的名字,尽情发挥了他的“命名权”:一岁的猪叫豵,三岁的猪叫豜,野猪叫做豨,一般的小猪叫豚,普通的猪叫豕……在他眼里,它们是彼此不同的全新的物种。在他这种看似不太负责任的随便乱起名的背后,或许击中了真正的哲学问题:如果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么一株植物也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都是它自己——更遑论长着一头猪脑子的“猪”了:它不仅在一岁、三岁或在家、在野时不是它自己,而且在被杀掉之后更不是它自己了(它们分别变成了“后丘”、“五花肉”、“排骨”等等),更而且,在某一次地震之后,它会变成叫做“猪坚强”的某种特英雄的物种。当然,在没有长着猪脑子的聪明的人类看来,它再变也无非是“猪肉”,等待人们的“收割”,顶多是比较贵的猪肉、吃不起的猪肉、私自屠宰的猪肉、病猪肉、进口猪肉、变成火腿的猪肉而已,它瞒不过人类坚强的肉食欲望的伶俐的双眼。作为一种动物在多年的植物生涯中混到如此份儿上,我看还不如自杀算了。
还是说回植物吧。在我此生跟植物的交往当中,我好像没有遇到过比较有诗意的植物——除了向日葵之外。我接触过的植物大都是什么土豆花、豆角秧、大白菜之类,以及用来编筐的柳树条、用来编草鞋的乌拉草、用来苫房子的苫房草、用来熏蚊子的艾蒿、用来喂猪的灰菜、用来铺猪圈的干草、用来养蝈蝈的窝瓜花、用来炒菜借味的香菜、用来沾酱吃的婆婆丁、用来养蚕的柞树(我没见过桑树)、用来炒鸡蛋的黄花菜(学名“忘忧草”、“萱草”)、用来搓绳子的亚麻、用来吸收甲醛的铁线蕨、用来壮阳的枸杞子、用来讨吉利的发财树、用来上吊的歪脖树、用来歌颂领导人永垂不朽的松柏、用来拼凑成“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各种鲜花、用来抽旱烟的旱烟叶子、用来抽大烟的大烟葫芦……且慢,我终于说到我要说的这种植物了。
在我不太懂事的年龄,我家后院的老庞太太似乎在神秘兮兮地豢养着一种神秘兮兮的植物,之所以神秘兮兮,是因为据说村里不让养,被发现要拔掉甚至要罚钱的。但村里人似乎都知道她在偷偷从事这桩神秘兮兮的种植业。我妈有一次为我生病的父亲的缘故,偷偷朝她要了一点点儿那种植物的汁液——是凝结在小酒盅的边缘,像是一小掊干爽的鸟屎。据说我爸吃完了之后,立刻病就好了。长大了之后,才知道,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曾经引发了两次战争的“鸦片”。说实话,自从知道了老庞太太秘密培植的植物竟然是如此地“罪恶”之后,我就对她没有好感——她到我家串门的时候,跟我妈说话的样子就像在密谋一次“鸦片战争”一样。了解了这个历史知识之后,我的民族正义感油然而生,连正眼都不想看她豢养的这种“罪恶”植物。因此,长期以来,我根本不知道,这种植物还有一个学名,叫“罂粟”(我曾经一度望文生音地把它念成“否立”);更不知道,“否立”开起来花来,竟然如此妖冶——那才叫真正的“罪恶”呢!自此之后,在我年幼无知、义愤填膺、严重敌视学习不好却喜欢穿衣打扮的女生的少年时代,我把“罪恶”和“花枝招展”基本看成一回事——不是有“恶之花”这个词吗?用来形容“否立”花再恰当不过了。不过,说老实话,我倒是真的从来没见过我所反对的这种“罪恶之花”。也许它也在回避着正气凛然的在下吧。罪恶总是选择最脆弱的心灵来袭击。而我是免疫的。
我就这样一直免疫着。同时痛并快乐着。鸦片战争过去这么多年以后,我来到北京。我早已经忘记了我们村里有关“大烟”、“鸦片”或“否立”的这码往事。我关于烟草的知识也在逐渐丰富起来。它有效地缓解了我的痛,给我提供了些许快乐。但我仍然没有任何欲望碰一碰“大烟”和“大麻”之类的东西。我神经不够坚强,一两根中南海就足够我迷醉了。鸦片战争又过去若干年以后,我在当年英法联军进京的交通要道——通州的八里桥附近定居下来。又过了若干年,我开始写这篇文字。这时我才发现,我是第一次写到这种“妖冶”而“罪恶”的植物。而此时,距离鸦片战争已经整整过去168年了(1840-2008)。这是个好数字。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了罂粟花。在我家南边的杜仲公园里。
它像纸花,妖冶而脆弱,艳丽而娇嫩。它们散发着“罪恶”而诱人的气氛,特别在夏天的树荫下,在北京的郊区,在惨淡的阳光下,在奥运会的北京平静的日子里。
但是,这么写是不真实的。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看见罂粟花。我只把它当作了一般的野花。更“博尔赫斯”的是,我根本就没有把它们看做一类,而是以一个初生植物人不怕花花草草的精神,草率地把它看做多达十几类有待考证其名字的各种科各种属各种种的野花,就像《诗经》中那位兴奋而冒失的为“一岁的小猪”和“三岁的小猪”以及“在家的小猪”、“在外面的小猪”分别命名的可爱的匿名作者。第二次去的时候,我带了照相机,把它们一一拍下来,以一种严谨的科学态度,我为每一“种”野花拍了肖像,最后,在炎热的杜仲林下,我发现无法穷尽所有的“品种”,它们有大有小,有各种颜色和形状,甚至如果考虑到风的元素,同一朵花在不同的瞬间,形状也完全不同,更不用说,有落着一只蜜蜂和没有落蜜蜂的区别、被杜仲树挡住阳光和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区别等等。另外,天气也晚了,开始下起了雨点。只好作罢。回到家里,我在网络上奋斗了半夜,对照图片,甚至拉丁名字,终于确认了其中一“种”野花的名称:野罂粟。然后,继续确认其他野花。最终我惭愧然而兴奋地发现:它们全都是野罂粟!粗看起来,它们所开的花大小不一、颜色多样,但根据花瓣的形状、数目、以及植株的特征,我坚定地判断,虽然它们貌似穿上了各种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马甲”,但是其实是同一个ID:野罂粟!而且,有一个证据更加支持了我的论断:在每一朵花的旁边,都有几颗小烟葫芦!它们就是曾经发动1840年和1860年的那两场著名战争的、被老庞太太秘密饲养着的、治好了我爸的病的、最后在《美国往事》中出现过的、烟雾缭绕的“大烟”、“鸦片”、“罂粟”的表兄弟:野罂粟!
无论怎么说,这个发现够让我兴奋的,虽然我起初试图编写一份杜仲公园的植物图志的雄心暂时受挫,但是,通过给它们颁发了同一个身份证,我毕竟没有武断地让这些风中摇曳多姿的野罂粟家族骨肉分离。无论怎么说,这也算是一件善事吧!
是的,那天,我第一次无意识地看见了罂粟花,甚至,我还记得我曾经说出了“罂粟”这个字眼,但随后就否定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否定了我后来苦苦追寻才得到的真理呢?大概正是源于我童年时起就有的那种夸张的正义感:我一直认为,“罪恶”不会真正地出现在我们日常生活里,它必须以大规模的战争的形态侵入、或者以花枝招展的妖冶少女的姿态诱惑着我们,致使我们堕落、迷醉、走入耻辱的深渊,最终使我们一辈子偷偷摸摸、没脸见人。
而当我第一次无意识看到它们时,它们是那么纯洁、无辜、像下午的酒吧没有开业那样,静悄悄地展现它们的诗情画意,甚至不介意被误会成植物百科全书的毫不相干的诸多物种,更不介意最终被认定为同一个物种。它们无视命名者的存在,无视语言的存在。它们像史前植物一样地盛开着。或者说,在没有被命名之前,它们心安理得地、没有罪恶感地“沉睡”着。它们和战争无关、和毒品无关、和人的不可抑制的“瘾”和“病”无关。它们是它们自己,坦荡、赤裸、婴儿气地盛开着。
这是多么好的一种状态!

最后让我们回到动物。让我引用一段福柯在《词与物》的开头引用的一段博尔赫斯装模作样引用的某部“中国的百科全书”,以示分类学是多么令人发狂的学问:
动物可以划分为:1、属皇帝所有,2、有芬芳的香味,3、驯顺的,4、乳猪,5、鳗螈,6、传说中的,7、自由走动的狗,8、包括在目前分类中的,9、发疯似地烦躁不安的,10、数不清的,11、浑身有十分精致的骆驼毛刷的毛,12、等等,13、刚刚打破水罐的,14、远看像苍蝇的。


重要更正(2008-07-08):
经过进一步考证,上述所谓“野罂粟”实为“虞美人”,这两种植物非常相近,极容易混淆。它们同属“罂粟科-罂粟属”,罂粟科家族中共有28属,250多个品种,其中只有鸦片罂粟和包鳞罂粟能产生鸦片。罂粟属下共有“虞美人”、“野罂粟”、“罂粟”三个分种。“罂粟”、“野罂粟”和“虞美人”的区别如下:
1、罂粟:株高60-100cm。茎平滑,被有白粉。叶互生,灰绿色,无柄,抱茎,长椭圆形。花芽常下垂,单生,开时直立,花大而美丽,萼片2枚,绿色,早落;花瓣4枚,白色、粉红色或紫色。果长椭圆形或壶状,约半个拳头大小,黄褐色或淡褐色,平滑,具纵纹。
2、野罂粟:株高30-50厘米。具白色乳汁,全株有硬伏毛。叶基生,有长柄,叶片卵形或窄卵形,连柄长7-20厘米,夏季开花,花瓣4片,橘黄色,倒卵形,长2-2.5厘米,花单。顶生,稍下垂。蒴果卵圆形,长约1.5厘米,顶孔裂。 生境分布 生于山地林缘、草甸、草甸草原和沟谷地带。分布于东北、内蒙古、河北、山西、宁夏、新疆、西藏等地。蒙古、西伯利亚也有。
3、虞美人:株高40~60cm,分枝细弱,被短硬毛。全株被开展的粗毛,有乳汁。叶片呈羽状深裂或全裂,裂片披针形,边缘有不规则的锯齿。花单生,有长梗,未开放时下垂,花萼2片,椭圆形,外被粗毛。花冠4瓣,近圆形,具暗斑。雄蕊多数,离生。子房倒卵形,花柱极短,柱头常具10或16个辐射状分枝。花径约5~6cm,花型、花色丰富,有复色、间色、重瓣和复瓣等品种。
参见:The Linnean Collections: Papaveraceae 条目(种属齐全,有标本。已无法访问。靠他的)
又见:中国数字植物标本馆:罂粟条目(种属不全,有标本)

2008-07-03

动物学笔记:阅读卡夫卡

1、但愿你成为印第安人,这样,你就会乐意骑在奔跑的马上,在空中斜着身子,越来越短促地战栗着弛过颤抖的大地的上空,直至你丢开马刺。因为在你扔掉缰绳之前,并没有马刺,因为实际上并没有缰绳,当你刚刚看到你眼前的土地是一片割得光光的草原的时候,却早已看不见马脖子和马头了。
——《希望成为印第安人》

2、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变形记》

3a、“喂,老兄,喂,姑娘!”马夫叫着,于是两匹强壮的膘肥的大马,它们的腿紧缩在身体下面,长得很好的头像骆驼一样低垂着,只是靠着躯干运动的力量,才从那个和它们身体差不多大小的门洞里一匹跟着一匹地挤出来。它们马上都站直了,原来它们的腿很长,身上因出汗而冒着热气。
——《乡村医生》

3b、和我的小手指一样粗一样长的蛆虫,它们自己的身子是玫瑰红色,同时又沾上了血污,正用它们白色的小头和许多小脚从伤口深处蠕动着爬向亮处。
——《乡村医生》

4、在马戏表演场里,如果某个羸弱且患病的女艺人骑着一匹摇摇晃晃的马,在不知足的观众面前,被冷酷无情的老板数月不停地挥鞭驱赶着绕场奔跑,她在嗖嗖而过的马上,时而向观众飞吻,时而扭动着腰肢,如果这场游戏在乐队和通风机的不停顿的咆哮声中一直延续到越来越明显的灰暗的未来,伴随着一阵去而复返的掌声,这掌声实际上不过是汽锤的冲击,那么,这时会有一个坐在顶层楼座里的年轻观众穿过层层座位,奔下长长的接替,冲进马戏场,在一直为表演伴奏的乐队和乐曲声中大声喊道:停下!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在剧院顶层楼座》

5、一群豺狗围住了我;它们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射出黯淡的金黄色的光;它们细长的身躯,像是被一条鞭子抽打着似的,敏捷而有节奏地扭动着。有一只豺狗从后面挤过来,钻到我胳臂下,紧紧地贴着我,仿佛它需要我的体温似的,然后,它走到我的面前,几乎是冲着我的脸对我说:“我是方圆这一带年龄最大的豺狗。……”
——《豺狗和阿拉伯人》

6、尊敬的科学院的先生们:承蒙各位邀请,我向贵院呈交一份关于我过去所经历的猴子生涯的报告,我感到十分荣幸。
——《一份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

7、“好,归置归置吧!”管事说,于是人们把饥饿艺术家连同烂草一起给埋了。而笼子里换上了一只小豹,……小豹什么也不缺。……它那高贵的身躯,应有尽有,不仅具备着利爪,好像连自由也随身带着。它的自由好像就藏在牙齿中某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是随着它喉咙发出如此强烈的吼声而产生,以致观众感到对它的欢乐很受不了。
——《饥饿艺术家》

8、我们的部族生殖力特强。一代——每一代都是人数众多——排挤另一代,儿童没有时间当儿童。……在他们尚未学会吹口哨之前,他们兴高采烈地发出咝咝声或尖叫声;在他们还不会跑的时候,他们打滚,或者凭借自身的重力继续往前滚;在他们还不懂事的时候,他们结伙笨拙地把一切都拖走,我们的儿童啊!不像在那些学校里,总是同一批儿童,不,总是一批又一批新的儿童,没完没了的,没有中断,一个孩子刚出世,他就不再是孩子了,在他们的后面马上又挤满了数目众多、急急匆匆、难以分辨的新的孩子的脸,它们由于幸福而泛出红润的色彩。
——《约瑟芬,女歌手或耗子的民族》

9、现在,当这两只金丝雀开始鸣叫的时候,我又重新想起,我是否应该把门打开一个小缝,像蛇一样地爬进隔壁的房间,卧地向我的妹妹们和她们的保姆请求安静。
——《巨大的吵闹声》

10、当我躺在床上时,我相信自己具有一只大甲虫,一只鹿角虫或者一只金龟子的形态。……一只硕大的甲虫,不错。于是,我装出正在冬眠的样子,把我的细腿贴在我的鼓起的肚子上。
——《乡村婚事》

11、这个时候,大约在我旁边齐耳朵高度的地方,我发现一只很小的浓毛狗,一只引起某些人讨厌的哈巴狗,脑袋颇大,被鬈曲的毛遮盖得严严实实,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巴就像是用什么没有生命的角状物质制成的装饰品松散地镶嵌在这个脑袋上。
——《村子里的诱惑》

12、我有一次戳住了一只这样的大老鼠,将它放在我面前齐眼高度的墙上。要是你将它置于齐眼的高度,你就会仔细地看到这只小动物;要是你弯着身子朝地方去看它,你得到的有关它们的想像便会是错误的,不完全的。这些老鼠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爪子,爪子大而稍有点陷进去,最末端是尖的,它们很适合在墓穴里生活。
——《回忆卡尔达铁路》

13、那些像我这样见了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鼹鼠都感到讨厌的人,倘若见到那只大鼹鼠,一定会厌恶致死的。
——《乡村教师(巨鼹)》

14、我有一只奇特的动物,一半像小猫,一半像羊羔。它是我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但是,到了我的时候,它才发展成为半像小猫半像羊羔的 杂种,已往的时候,与其说是小猫,不如说它是羊羔,如今它是两者兼而有之的怪兽。它的头和爪取自猫,而大小和形体则取自羊;它的眼睛取自猫和羊,目光狂乱,不安地颤动;它的皮毛柔软,紧贴在身上;它的动作既像又像羊,有时蹦跳,有时潜行。它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上蜷缩成一团,不时发出呜呜声;在草地上,它发疯似地乱跑,简直无法抓住它。见了猫,它就逃走,见了羊羔,它就发动进攻。在月夜里,它最喜欢沿着屋檐走动。它不会像猫那样咪咪叫,而且害怕耗子。它能够在鸡舍旁守候好几个小时,却从来没有利用时机去杀害一只小鸡。……有时,它在我的身上嗅来嗅去,在我的两腿之间钻来钻去,简直不想离开我,弄得我禁不住想笑。它并不满足于自己是羊和猫的杂种,甚至还想成为一只狗。
——《杂种》

15、我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其实,它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样的变化!现在,每当我回首往事,回想起我作为狗的成员在狗类当中生活的岁月,……
——《一条狗的研究》

16、我造好了一个地洞,似乎还满不错。……
——《地洞》

17、有一只兀鹰在猛啄我的双脚。
——《兀鹰》

18、“啊哟,”老鼠说,“这世界一天天变得更加狭小了。……以致我只好待在最后的那间小屋里,那儿靠墙角的地方还设有一只捕鼠机,我正好跑了进去。”“你只需改变跑的方向。”猫说道,同时吃掉老鼠。
——《小寓言一则》

19、可爱的蛇,你干嘛离得那么远,过来,再近一点,行了,就待在那儿。对你来说是不存在界限的。你不承认任何界限,我又怎么让你听命呢?那将是个艰巨的工作。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请你盘起身来。我说的是盘起来,可你却展了开来。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如果说你现在还仰着小脑袋,那么待会儿,随着我吹出的笛子的旋律慢慢沉下去,停止演奏时,你也就静下来,届时你的脑袋将正好处于最里面那圈。
——《驯蛇》

20、门开了,绿色的龙进入房间里,精力充沛,两边圆滚滚的,没有足,用全部下部挪进来。
——《绿龙的造访》

21、这就是那个拖着毛茸茸的尾巴的动物,一条长达好几米的尾巴,就像狐狸那样的。
——《驯人的动物》

22、我晚上回家时,看到一个很大的、大得异常的蛋。……蛋壳皱巴巴地碎了开来,从里面跳出一只鸟,它像只鹤,还没有羽毛,用它那太短了一些的翅膀拍击着空气。“你到我们的世界里来想要干什么?”我很想问问它。
——《驯鹤》

23、在我们的犹太教堂里生活着一只像紫貂般大小的动物。
——《教堂里的“紫貂”》

2008-07-02

种子与根茎:《风入松》片断

这是关于一个种子嫁接在虚幻(错误)的根茎上(书)并且和根茎一起死亡(灭亡)的故事。

暑假的时候,他偷偷离开了家,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

他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没有任何目的。他好像一直在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这个城市的某条街道上——具体地说,是XX街XX号,820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
他现在不知道,他到底离开家多少公里,在什么方向上,以及,现在是几月几号。
当他站到这条街道上时,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他了。起初,这让他一阵眩晕,继而,象一种失重的感觉,最后,是一种久已期盼的自由重重地袭击了他,他不得不蹲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
风入松。看到这个书店时,他心中一动。他想,他也许可以变成一阵风,隐藏在这座书店里。于是,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命运在等着他。
此刻,他谁也不是。他想,他还没有出生过,更没有死亡过。他是新鲜的,以至于他的突然出现,竟然在这个小小的书店引起了一阵小骚乱。

他走进了书店。他拿起一本书蹲在一个角落里读了起来。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他是永恒的那一个。晚上,他最后一个出来,是被营业员叫醒的。第二天一大早,他便等在书店门口。9点一过,他便走了进去,拿起昨天的书,继续看了起来。这样,若干天之后,他决定永远待在里面。他用他的单纯和无辜成功地谋得了一份工作:做这家书店的夜间守门人。或者用他自己的秘密语言,做这个空间的隐秘的主人。

白天,这里是顾客们的世界。他们人很多,悄无声息地在书的森林里穿行。偶尔带走一些书,在书架上造成一些缺口,然后不久就会有人补上。到了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却好像在书架之间隐藏着千军万马,喧闹而热烈,吵得他睡不着觉。每当此时,他便拿起一本平时根本就不可能看的书,让这晦涩的文字帮助催眠。今天晚上,他拿起来的书叫庄子。他隐约知道这个人是个做梦高手,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也有人说,是一只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子。到底是庄子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子呢?这个问题很伤脑筋。郑声想着想着,觉得很累,于是就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在书店的日子久了,他开始回忆过去,就像一颗草籽,在温度和湿度适宜的时候总要发芽的。这让他很不爽,并且羞愧。他想连根拔掉它。但过去可不是那么柔顺的植物,一旦生长,便蔓延无边,让他有一种窒息之感。他只好拼命工作。对他来说,工作便是除草。等他除完了草,他疲惫不堪。然后,他便听天由命地等待着第二天无边的杂草在原地复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青草的命运,也是他的命运。

他似乎想起,他还有家人,有爸爸,有妈妈,爷爷奶奶,姑姑和姨姨,表哥和表妹,有同学和老师,有朋友,有网友,有仇敌,有暗恋的对象,有需要拒绝的女同学,有转学很久的玩伴,有新来的邻居,有过去的老师,有三年级时认识的卖棉花糖的老头,有去年死去的学校看门大爷。等等。他认识太多人了。他自己是谁?这并不不重要。他是所有这些人的一个纽带。因为他的存在,这些人发生了一定的关系。他想,如果他把自己取消(或者用某种神秘的语言,从这个纽带的某个关键环节“拿”开),那么这些人会立刻就变成一盘散沙。他太重要了。有时候,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但是,他真的那么重要吗?他不知道,他没有尝试过把自己“拿”开。或许,他在今年夏天的此刻,可以尝试一下。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成功地把自己“拿”开了呢?如果他的不告而别算是一种“拿”开的话。他的家人以及上述诸多关系中的当事者,是否承认这种“拿”开,目前他还不太清楚。他对此了有了一些兴趣。他想了解一下。于是,在某一天晚上,他上了网。他只有这一条途径可以了解。他不能亲自出现在这些人当中。那样等于虎口送食。是的,这些人就是虎口。

他觉得自己好像背负着整个世界,无法卸载。他想把自己格式化。

他有信心和耐心把他所有的家人、祖先全部“过死”,也就是说,把他自己过成孤零零的一个人,谁也叫不出他的姓名。那时他就可以永远待在家里,不必四处奔波;但是他知道,他的家人还会继续繁衍,即使他消失了,他的父母过不了多久,还会再造出一个新的自己。是的,他甚至不能通过让自己彻底消失来阻止这一切。想到这里,他不禁悲观绝望了。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永远无法割除的肿瘤。他需要一个彻底的手术。但是医生们好像都去度假了,并且在有生之年没有回来的迹象。

如果他能够,他愿意想起一个人。他的声音,他的面容。他永远暴怒的脾气,或者,在某个瞬间,突然的温柔与呵护。但是,现在是午夜,他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的地下室。他没有任何记忆。他把自己格式化了。

此刻,他谁也不是。他似乎从来没有出生过,更没有死亡过。他是新鲜的。他从未存在,也从未消失……

(以上文字写于2008年6月28日去北戴河的火车上,一部分存在笔记本电脑,一部分存在手机短信里。6月29日0:56于新华假日酒店717房间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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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入松:词牌名。《乐府诗集》收有古琴曲 《风入松》,传为晋嵇康所作;唐僧皎然有 《风入松歌》,是此调名称所本。又名 《远山横》,平韵双调, 《词谱》以晏几道词及吴文英词为正体。晏词七十四字,吴词七十六字,都是十二句,前后片各六句,四平韵。上下片第四句,多用上三下四句法。另有七十二字、七十三字体,是变格。又名 《风入松慢》、 《远山横》。 吴文英、陈允平、曹冠、白朴、白君瑞等都制过此词。参见这里
风入松书店:介绍见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