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一个角落我是从来不去的。那是最北边的几排孤零零的房子。里面住着一些不合群的家伙。其中一个是放羊倌老杨,他的小草房离西边邻居很远,房子地基很高,周围长满了蒿子、灌木和大杨树,园子里密不透风,园子的东边有一座大水坑。其实他可能年纪不大,但是整天和羊群混在一起,慢慢地失去了年龄感。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他的来历,这让我感到非常好奇。他成了我小学一篇作文的神秘主人公。我把他设想成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下放此地的原子弹研究人员,靠一身羊皮袄伪装,不让人发现他的真正身世。村子里一些年轻的媳妇们中间流传着一个有关他的变态故事:每到半夜,他都会从羊圈里挑出一只小羊羔,砍掉四只爪子,用布包好,然后和它一起睡觉。到了白天,人们发现他竟然若无其事地继续赶着羊群从我家门前经过,然后消失在村里人的视野之中;傍晚的时候,他又赶着羊群从那条路回村,在我家后面的大水泡里饮一饮他的羊群,村子里的女人们总是远远地躲着他;淘气的孩子会在这时候用土坷垃哄散他的羊群,这时候,他就会气急败坏地用手里的鞭子赶跑他们,然后,虚张声势地瞪着他们,直到羊群喝饱了,小羊羔们似乎有预感地四处乱跑,弄得他到处追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重新赶回羊圈。
这时候,天就快黑了。村子里的路上,行人渐渐稀少。我的忧伤再次来临。离家出走的欲望再次强烈地袭击了我。可是,我又能到哪里去呢?四面八方,都是危险的人们。似乎只有南面的“南沟”最合我心意。可是,那个变态而古怪的老羊倌明天早上恰恰是到“南沟”去放他的羊群。只有晚上的时候,那里才人迹稀少。可是,村子里的所有坟墓都在“南沟”,我的死去很久的爷爷的坟墓也在那里,此外还有一些死去的孩子、无名无姓的女人、孤身一人的穷光蛋之类,草草地埋在那里。我可不想被一些没人搭理的孤魂野鬼纠缠。更何况,夏天的晚上,会有一些可疑的男女从那条路上突然走回来,一见到人,就赶紧分开在路两旁,装作互不认识;冬天的晚上,会有几个男人鬼鬼祟祟地拉着木爬犁,从那条路上回来,木爬犁上捆着几根又粗又长的木头,在雪地上东倒西歪、吱嘎作响。你分不清他们到底是人,还是鬼。很多年以来,我总是怀疑村子里多出来的一些人家,就是来自这条可疑的南山路,而村子里竟然没有人追问一下他们的来历,就和他们相处起来。在我童年的时代,村子里新盖的房子大都坐落在南边,这些新盖的房子里,大都是新来的人口。难道这不是很好的证据吗?
所以,我真的无处可逃。充其量,在晚上的时候,我会走过南边的路口,越过村子最南边的一排房子,站在离村庄不远的南山路中央,朝幽深的南方的黑暗望上一会儿,抒发一下我的亘古忧伤。每当这时候,不用回头,我便能感觉到身后村子里那温暖的黄色灯光,从各家各户的窗户里远远地照看着我的孤独。我还能听到整个村村庄细微的嘈杂声:狗的叫声、牛的哞声、马的嘶鸣、驴的干嚎、鸡鸭归巢的喧闹声、洗完衣服的泼水声、男人的骂声、女人的哭声、玻璃器皿摔在锅台上的破碎声、从西边的镇上开过来的穿过整个村庄的卡车声、收音机里传出的《岳飞传》或《杨家将》的评书声、孩子们的打闹声、奔跑声、谁家少年的口琴声、……它们给我安慰,同时也是一种拉扯的力量,试图让我回头。每当这个时候,我的乡愁便几乎要战胜了我离家出走的念头;但我知道,这乡愁来得也太容易、太早了点儿,因为,我离开村庄才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和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我强忍着诱惑,硬是不回头;我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才能让我动摇。大部分时候,这力量来自“南沟”深处那令人恐惧的未知的黑暗,只需一点风吹草动,它便能立刻加强我那没出息的乡愁,摧毁我的意志,让我赶紧往回走。而往回走的脚步,往往是很急切的,这一点我一直羞于承认。“南沟”,就这样一次一次地击败了我。我不得不对它刮目相看。
那是一条长满了柳条的沟,距离村庄有一片麦田之远。顺着两边都是麦田的土路,往南走上一里多地,就到了坡下。说是“南沟”,其实相对于村庄来说,只是地势低一些而已,下雨的时候,村子里的雨水会在路的两边冲出两条深沟,天放晴的时候,村里的“大小子”会领着一帮孩子,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桦树皮放进这两条大水沟,然后跟着它飞快地跑下沟去;回来的时候,“大小子”往往浑身是泥,手里还抓着几根蚯蚓,被他妈痛打一顿了事。穿过这条柳条沟,再往上坡走,走过更大的一片田野,就是南山。南山的南面,仍然是南山。对我来说,南山是无限的远方,无穷的南山。冬天的时候,大雪覆盖,人们会到那里盗伐木材;春暖花开的时候,女孩子们会挎着小筐、带上小刀到南山里去挖野菜。有几次,我尾随着我姐她们也去挖野菜,那是一种叫做“婆婆丁”的味道很苦的野菜,长在春雨过后松软的土地里,土里的根茎很嫩、很白。回来的时候,我见她们的筐里都是满满的,而我的筐里却是薄薄的一层,连筐底才勉强盖住。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她们赶在我之前,早把它们挖得差不多了。回家的时候,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盘子里,再捯上一碗自家做的大酱,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四、五月份的时候,如果下过一场雨,南山的空气里会到处洋溢着野草莓的芳香(我们叫它“高粱果”)。这时,甚至村子里的大人们也抑制不住要去采摘它们了。采摘野草莓是有很多秘诀的,比如,你不能指望在阳光很强、很平坦的草丛里会有大颗的、诱人的草莓果,它们总是在阴影当中、幽深的灌木下面,拨开危险的灌木丛(里面会有各种鲜艳的虫子、个头很大的蚂蚁等等),你往往会有惊喜的发现:一颗颗饱满的、鲜红的、令人垂涎欲滴的草莓果毫无遮拦地出现在你面前,有些甚至是又白又嫩又大的,因为没有强烈的阳光照射,它们似乎保持着做梦的姿态。令人不忍碰触,以免惊醒它们。但我实在是忍受不住,干脆摘下来直接放进嘴里。所以,往往和挖野菜的结果差不多,我的筐里最后总是一些又小又少的草莓果。
南山,就这样成了我们兄弟姐妹的另一个乡愁。多年以后,当我姐姐领着男朋友回家的时候,她会带着他去南山,再次回味草莓果的芳香。这种习惯被她的弟弟们继承下来,变成了他们的一种独特的成人仪式——他们同样会领着初次回家的女朋友去到南山,“拜谒”我们的高粱果。而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南山还意味着探险、意味着神秘。这份神秘被“南沟”的坟墓所加强。而当我的三哥早亡、他的坟墓却埋在了南山一处幽深的树林当中。当我们家所有人后来都离开了村子,只有我的三哥还在那里,在南山的深处,孤独一人;他没有来得及,象我们一样,领着女朋友夸耀我们的高粱果;在他尚未体验到男女之情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住在了那里。即便他发现了世界上最好的高粱果,也再无人能够分享他的惊喜。
比起我的三哥那永远的孤独,我的那点忧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往往会打开日记本,趁着天还没有全黑,继续编造有关放羊倌的故事。和往常一样,他赶着羊群来到了南山,在一处幽深的树林里,四顾无人,便从羊皮袄里掏出纸和笔,继续演算他的原子弹的公式。
E=mc²,物质永远不灭。身体永远不灭。灵魂,永远不灭……
[待续……]
2008-05-08
我的童年村庄的地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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