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15

我的童年村庄的地图(1)

在一天早晨,所有人都熟睡着。我悄悄起来,走到外屋。
我感到周围有一种奇异的静,象是有大事要发生,例如,有一个人突然推门进来。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透过雨丝,我看到前院的哑巴夫妇一前一后地走着,脚步声一块一慢,交错凌乱。村庄的路满是泥水;在这样的天气,没有人会外出,或者串门;这也就是说,没有人会大清早突然推门进来,打破这漫长的静寂--这静寂从半夜就把我吵醒,使我睡不着;但天是黑的,我什么也看不到;天棚上的《人民日报》累积起我整个童年的岁月,一层一层,没有止境;我在它下面生长,懂事,和我的哥哥、姐姐、弟弟们一起;我不用看就知道上面的每一行大标题的准确位置和字数--在入夜之前、睡不着觉的时刻,我们几个孩子用这些大标题年复一年地打发时光:一个人念着,另外的人满天棚地找,直到大标题的字被一一找到,我们再转而"进攻"更小的标题;就这样,我们的目标字体越来越小,天棚上未被我们"攻占"的面积所剩无几;对于我们这些在睡觉前闲极无聊、精力旺盛的孩子们来说,这有限的天棚面积实在是太小;没过多长时间,我们就渐渐对它失去了兴趣。然而,还没等它上面的大小标题全部认完,新的一年又到了,于是,有些尚未被认出来的标题就被永远地埋没了;直到很多年之后,在某个怀旧的红色餐厅的包间墙壁上,我或许会突然遭遇一张当年的《人民日报》,它上面的某一行大标题叫人眼前一亮,似曾相识;而我会立刻陷入那段孤单的童年时光。在《人民日报》或红或黑的大小标题的"丛林"里,我们渐渐迷失了自己。如今,当我在写着这段话的时候,已经快黎明时分,举目四望,无论天棚,还是墙壁,都是白白的一片,再没有任何标题等着我去探索和辨认了。
就这样,我们的觉越睡越早;在整个童年里,好像天黑得特别快:刚吃完晚饭,听到几声狗叫之后,人们就准备睡觉了;每当这时,整个屋子里、院落里、村庄里渐渐安静下来,我就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我睡不着觉,但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好把一些来无影去无踪的事情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想着。
我想像我自己一个人在漆黑的村庄里游走;所有人都睡了;狗和牲畜也都睡了;我走到村庄的边上,前面是漆黑一片;我想像不出再往前走会是什么;对我来说,那是令人恐惧的未知,而不是显而易见的另一个村庄。对我来说,童年的世界的边界是很直观的,那就是村庄最东边的杨树林、最南边的"南沟"、最北边的野地(好像长大以后才知道,最北边再往北,是另一个村庄,我曾经去那里看过电影);而最西边,则是无限宽广的世界,是我童年的世界的唯一的出口;我盼望的人都是从西边来--起初,是我家的亲戚们(我的老姨、我的老舅),每年过年之后,他们的家人都会带着很多好吃的东西来到我家;然后,是我在县城读书的哥哥、姐姐,他们每次回家,都会使家里显得热闹、欢乐(有时,也会吵吵闹闹,但总之是很好的);最后,我在这种盼望中长大了,村庄西边的世界向我展开了它最初的诱惑--那是镇上的长途汽车的发动机的味道、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动的人群的味道、是穿着"时髦"的小镇女生的味道,当然,还有镇中心宽敞明亮的供销社(我的老姨就在那里上班,那家供销社总有一股酱油和糖果的味道,而事实上里面除了卖吃的、穿的,还卖书、卖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那时,我每天都由东向西,穿过整个村庄,再穿过一条下坡的路,然后进入镇里,再经过那家供销社门前的略微上坡的路,去到镇中学上课;然后,傍晚的时候,再从镇中学经过略微下坡的路和供销社,再悠闲地经过一段上坡路,从西边进入我的村庄,经过一些厉害的狗和路上的疯子,经过一些人家门前晒黄豆、晒玉米的场院,经过一些尚未长成的谁家的少女,经过水井,经过废弃的农机站,经过"一面青"的村支书家门前,经过我的亲戚家门前,经过哑巴夫妇家门前,经过一处大水泡,看着归圈的牛羊慢悠悠地饮水,看着扑棱着翅膀的鸭子们从水里出来,弄得一路黑湿,看着我家的炊烟升起,我的父亲在院子里忙碌,我的母亲被屋里的烟呛得脾气不好,我的哥哥、姐姐、弟弟们纷纷回家,我的跟着我一路奋勇搏斗的大黄狗比谁都快地跑进院子里,然后趴在它的窝棚前喘气,我走进屋里,放下书包;这时,我的母亲支使我烧火,我慢慢幽幽地拿出一本书,边烧火边看,以至烧到了裤脚;锅里的饭菜发出诱人的热气,我的父亲抱了一抱柴禾从外面走进来;谁把收音机打开,满屋子都是台湾校园歌曲的声音;我的姐姐或者哥哥在院子里就着傍晚的余光看杂志;我的弟弟在吹口琴;不一会儿,饭菜熟了,桌子早放在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当中,我的父亲从园子里摘下一大把青葱,或者青辣椒,谁又从酱缸里叨出一碗酱,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开始吃饭……这是我上高中之前、每天从镇中学和家之间往返的日子里常见的一幕;那时候,好像所有人都在家里,家里挤得不可开交,整天吵吵闹闹,磕磕碰碰的;那时候,家里的报刊杂志特别多,从《大众电影》、《电影故事》、《小说选刊》、《当代》、《收获》、《十月》、《辽宁青年》、《歌曲》,到《语文报》、《中学生报》等等;那时候,村子里开始出现了时髦的男女青年;一些我原先以为年纪很小的人纷纷结婚了;因为工伤只剩一条胳膊的周文瑞消失了几年之后,又出现在村子里,开始给大家讲一些道听途说的奇闻;村子里的路上开始出现用小麦换面包、以及卖"人造肉"的小贩们;村子里的面坊归了个人经营;大老宋家开了小卖店;周文瑞家买了一台电视机,人们象看电影一样挤在他家里看电视;村子里已经好几年没演电影了,我最后一次在村子里看电影大概是从县城中学回来,和我的小学同学一起看的,电影好像是《逃往雅典娜》,因为记得其中有特别暴露的舞蹈……
随着我的人生从东边转向西边,我渐渐忘掉了村庄另外一边带给我的不安甚至痛苦。如果说西边给了我更多的热闹和诱惑,那么东边则给了我足够多的孤寂和可怜。它让我想逃离人群--我已经忘了为什么想逃离人群,我只记得有一段时间(大概在小学后期到初中之间),我发疯一样地幻想在南山或东南的山里离群索居,住进简陋的木屋甚至洞穴里,不和任何人来往;我几次离家出走,越走越远,渐渐看不清村庄里的灯火了,然而,另外一边却渺无人烟,我有些害怕,但也有些兴奋,因为,人们终于可以看不到我了--那时,我是多么地怕人群!
可是,当我发现东边也不断地有人走来的时候,我慌不择路地躲避着,最后,却发现自己仍然回到了家里--往往在此时,家里昏黄的灯光下,人们刚刚吃完晚饭,仿佛没有人注意到我刚刚离家出走了。我的悲哀真是难以名状……

[待续……]

我的童年村庄的地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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