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4-22

夜半小狗叫

这几天,每天晚上到这个时候,都能听见一只小狗在叫。它的叫声,并不凄厉,也并不慌张,而是节奏整齐,似有若无。我想这是一只男性小狗,因为它听起来并不是为某件具体的事情在叫——比如,饿了,或者疼痛了,或者,用最恶毒的想法,它的主人恰好在这个时候起夜,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因为某种无法说清的前因)——而是,有点形而上学地叫,就像一个男人在半夜还不睡,当时间走到3:56时,突然感觉世界很荒谬,有一种很深的存在感袭击了它,但又找不到真正的痛处,只好发出类似古人长啸的动静:
汪儿,汪儿汪儿!汪汪汪儿!
汪儿,汪儿汪儿!汪汪汪儿!
这叫声仿佛是对着隐藏在黑暗之中那看不见的永恒的敌人,令它深深不安和恐惧,而又无计可施。它只有不停地叫着,声音越来越像钟摆一样整齐一律。
当此之时,小区已经沉沉入睡,昨夜落下的雨使路面显得孤寂,行人一个也没有,保安都躲在门口的玻璃房子里,运河的水静静地流着,远处的火车声极小,但很清晰,载着一车东倒西歪的旅客正往异乡奔去;天空很黑,我的耳朵有点轰轰作响,仿佛能听见宇宙的背景声,一万光年之外的一束光线刚好抵达我的窗口,激活了玻璃上的一点雨滴,随着它缓缓地下降,我的眼睛渐渐转到我房间左边的一排架子上——那正有一只我一年前从古旧市场收集来的土罐,略显黑褐色的外观,坑坑洼洼的表面,似乎仍能感觉到当年它的主人的生活印记。我知道它的里面尚有些微面粉——它本是一只用来盛装面粉的家什,用民国时期的报纸糊住了内里,报纸上有一些当年战争的消息,和一些电影明星的绯闻,某个内地城市的某桩凶杀案,物价飞涨的消息,北平市的民众教育状况,一匹被误认为龙胎的河马被山西省居民献给了当地的官府,新疆的苏联间谍被抓获,西藏北部地区,刚刚圆寂的活佛被发现在一个交通不便的山谷人家里转世,伦敦的某个博览会上,一件被称为永动机的本世纪最匪夷所思的发明正在展出,小桃红宣称她的爱人愿意为她在青岛海边置办一套豪华公寓,在延安,人们正在为领导人没有手表而发愁,这时候,在德国某个城市,一个叫希特勒的流浪汉正在宣讲他对现代艺术的仇恨……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外面很安静,那只小狗已经停止了吠叫——它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或许仍然会突然醒来,叫上半个钟头,然后,世界复又安静下来。每天这个时候,那个黑暗之神都会如期造访;这造访将伴随这小狗的一生,直到它变成一条老狗,安静而懈怠地躺在阳光下,再也不用惧怕任何未知而神秘的事物——或者说,它终于感到,它是叫不走任何事物的,——从很久远的时代起,每一个新出生的小狗最终都将发现,叫是没有用的,哪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于是,梦乡重新来临,在梦里,它梦见它的睡床很黑,黑得像看不见的宇宙,发不出一丝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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