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4-09

竹林七贤:中国异议分子的最早历史


公元263年的春天,发生了中国最早的学生请愿活动。起因是当局判处著名的异议分子、古琴演奏家嵇康死刑。和今天中国当局对于异议分子的看法一致,当局认为,以嵇康为首的一小撮在“皇道开明,四海风靡”的和谐社会里,有组织、有预谋、居心叵测地用“异口之议”“乱群惑众”,使来之不易的稳定大局面临破坏的危险。稳定压倒一切,“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他被判刑,按照今天的观点来说,是“言论罪”。
嵇康都“议论”了些什么呢?不是“颠覆政府”之类的政治问题,不是为老百姓“维权”之类的法律问题,也不是泄露国家机密、里通外国的间谍问题,更不是什么“匈独”之类的分裂主义问题(人家本来就是“独立国家”,所谓“五胡十六国”是也)。他基本上都是在议论“形而上”的问题(“玄学”)。
他说,人应该学会“养生”,如果“导养得理”,人活上个千八百岁不成问题;怎么才能“导养得理”呢?他说,“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总的来说,人的欲望不应该太强烈,而应该“知酒色为甘鸩,弃之如遗;识名位为香饵,逝而不顾”。贪恋富贵和权位,是会折寿的。
他说,自然界的音声本来有悦耳的,有难听的,这是很正常的(“五色有好丑,五声有善恶,此物之自然也”)。各种各样的声音,无论好听、难听,放在一起,“杂而咏之,聚而听之”,才能成为和谐的音乐。一个好的音乐家,不应该事先给各种声音定性,说它是“哀”的(不好听的),或者“乐”的(好听的)。所谓“声无哀乐”。如果一味挑好听的声音来做音乐,恐怕不是真正的“和谐”,会很令人腻歪。应该允许“杂音”的存在。
他说,传统的道德、名教都是很可疑的。应该“越名教而任自然”。譬如,母亲去世了,是不是就不可以喝酒吃肉了呢?只要你内心真正地悲痛,并不一定要通过禁酒食这种外在的仪轨来表现你的“悲痛”,而应从内心真正地体会这种失去母亲的痛苦,方能达到真正的“孝”。真正的道德感,不需要“六经”、“仁义”这种“芜秽”、“腐臭”的玩意儿来体现。
他说,真理不在于人多势众。常识也并不总是无可争议的。“以多自证,以同自慰”,往往是一种虚幻的错觉,心理安慰而已。你看不到,并不等于不存在;他和大多数人不同,并不等于他错了。整个社会如果众口一词,那么,还有什么真理、正义可言?因此,他主张“辩名析理”,拒绝专断,以求得“实有实无”的真知。
……
他还说了很多话;但是,和竹林七贤的其他人不同,他的言论很多,牵涉面很广,但很少在行动上真正地实践他的“玄学”。他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行动主义者”(activist)。
他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但是在生活中,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名教实践者:他毫不掩饰对于母亲、兄长的感恩之心,也没有做过类似“七贤”中的其他人(如阮籍)那种蔑视名教的“任诞”之举;他看重朋友情谊,甚至他的具体死因,也是为了朋友(吕安)伸张正义所至;他对于子女的教育,完全是他所反对的那种“礼”(鲁迅甚至很刻薄地说:“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这样庸碌。”)。他的“礼教”如此成功,以至在他死后,他的儿子对朝廷的忠诚连皇帝都为之褒奖。总之,和其他那些怪人相比,他算是个很平和的人了,王戎有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他主张“声无哀乐”,但他临死前所演奏的《广陵散》,却被人评价为“杀伐之声”,远非“和谐”。(当然,也有人评价其为“平和清正之音”,大概是只听了前面的部分,而越到后面,则“疾”“躁”之音似死神来临前的催促。)
他主张“养生”,也曾“常修养性服食之事”;但是他自己却在40岁的时候被判死刑。而其他人,似乎都很好地调适了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平衡,纷纷去做了本来他们不屑一顾的各种官儿,并寿终正寝。究其原因,大概当时的世外高人孙登一语中的:“君才则高矣,保身之道不足。”
他主张“辩名析理”,并不畏烦琐,甚至关于“宅有无吉凶”这样的问题也认真探讨。但是,他却想不明白一件事情:人的“夭寿”到底可求否?
……总的来说,嵇康的言论止于言论,而他也热爱言论之游戏;但是,他的言论游戏却并未给他带来真知以及长寿,反而带来了死亡,以及这死亡来临前的迷惘。
后世很多人说,是嵇康的言论本身使他获罪,因为他的很多议论和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相反对(例如“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对当局所崇尚的“孝道”、“名教”的针锋相对的辩驳)。但这种说法并不全面,因为在竹林七贤当中,比嵇康更厉害的言论和行事比比皆是(例如阮籍)。比起他的前辈孔融来,他反对名教的尺度甚至不是最厉害的。孔融甚至从根本上否定了父母亲情的合理性:“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物寄瓶中,出则离矣。”父亲对于儿子,有什么亲情可言?论其生子的本意,不过是发情的结果;母亲对于儿子,又做了什么呢?就像东西存放在瓦罐里,东西出来了,与瓦罐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还有人说,是“嵇叔夜俊伤其道”,他太尖锐、太眼里不揉沙子了,所以他死了。
又有人说,他的死是因为他和即将被推翻的前朝的亲缘关系:他是司马氏集团的政敌曹魏宗室的女婿。
诸如此类的说法,把他的死亡均归咎于他自己。这类说法实际上是不怀好意的:谁让你该死呢?出身底子本就不好,又说了那么多离经叛道的话,还不给本朝服务,你不死,难道能指望活上千年吗?
我却认为,嵇康的死,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的非意外死亡。是一个异议分子在独裁政权下的必然命运。因为,所有的独裁政权,其主要的特点就是:首先,对于“异议”本身的压制,而不是这种异议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伤害了政权。事实上,没有任何直接的历史证据表明,嵇康的言论在当时真的“乱群惑众”了,真的造成了社会的不安;也没有直接的历史证据表明,嵇康的言论鼓动了太学生们的静坐。太学生们的静坐只是为了留住一位古琴高手(他们担心“广陵散”真的“于今绝矣”,会影响到我朝的文艺事业),而不是留住一位异议分子。其次,所有的独裁政权,均害怕他的人民当中“有组织”、“有预谋”地做某件事情,哪怕这件事情是一种体育锻炼、或是一种类似宗教的活动。而竹林七贤,这已经是一个组织的雏形,必须扼杀在摇篮里——哪怕它只是学者们的学术“清谈”,而非东汉造成党锢之祸的政治“清议”(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对“有组织”的政党性活动的镇压,但绝不是最后一次)。第三,所有的独裁政权,在惩罚异议人士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极力寻找其他借口和契机。嵇康的死亡,是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桩兄弟争女的丑闻当中;他的前辈孔融也是。一方面,言者无罪是中国历史上所有朝代(包括当今)的表面文章,没有哪个朝代敢于公开对言论治罪,相反,他们鼓励“文死谏”;另一方面,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却是实际的策略。而嵇康就是这样一个牺牲品。
果然,嵇康被治罪之后,“以儆效尤”的效果立刻出来了:“竹林七贤”的团伙解散,大家纷纷去做官,少说话、少臧否人物成为最高美德。司马氏集团成功地主宰了政权,晋朝开始了——但也仅仅维持了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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