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07-21

我爱手语

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用手语和我交谈。我没有资格。首先,我听觉灵敏,可以从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出对我的诽谤,从迟疑的语言中听出弦外之音。其次,我口齿清晰,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一大堆废话,直到听者心烦转过头去为止。最后,即使有人企图用手语和我交谈,我也羞于伸出自己的手来应答--我的手是那么粗壮而笨拙!那是一双为挖煤而诞生的手,毛茸茸、黑黢黢,骨节"咔咔"直响。就因为这个,我放弃了以吉他为生的梦想,躲在黑暗的地下室里,用这双见不得人的手在电脑键盘上虐待狂般地敲个不停--我不是在和别人网上聊天,我是在独语。很早以前我就不愿意用天生健全的发声器官说话、用太过敏感的耳朵去听别人了。我越来越懒惰,现在,我平均每天大概只说五句话,其中至少还有一句是废话;除了音乐,我不再向任何声音敞开我的听觉了。现在,我试着用手语的语法纠正自己文章的错误;每天打开电视,我只看手语节目;如果想说什么,我会尽量把它们比划出来……两个星期以前,我搬进了地下室,决心从今以后再孤独也不开口说话、再无聊也不听别人说话了--用两片嘴唇象簧片一样振动所发出的音响,难道真的能代表什么吗?一个星期以前,我买来了一面大镜子,房间里从此有了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可是我总觉得还缺少了什么,
今天我才明白,一面大镜子充其量只是个差强人意的倾听者,却不能指望它和你交谈:因为它总是在重复你自己的话。
说真的,我多么希望有人能用手语和我交谈啊!--昏暗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微微的喘息声。一股温暖在我们的四只手之间流动。它们时而慌乱地翻飞在空气中,时而轻轻地掠过嘴唇,时而拍一拍主人的脸,时而安静地停在胸前……它们有时也会沉默,沉默时仿佛蓄势待发;它们有时也会生气,生气时依然唠叨不停;它们是一种秘密语言,在拥挤的人群中,只有它们的主人知道那些手势的含义;它们是一种微波,穿透很远的距离,在出站口的内外表达主人们久违的喜悦……它们并不单独行动,还要有眼神和嘴唇的同谋,这样,有时你根本不用去看它们,只要注视主人的眼睛就够了;它们除了传给视觉,还能传给心灵,我一直在想象它们的主人们经常玩的一种游戏:把双手藏在背后,说一句话,然后"你猜,我说的是什么?"当然你也要用手语来回答……它们有时也会疲倦--我一直在想象一双慵懒的手,一种慵懒的手语、微张的眼睛、平静的呼吸,表明主人这时懒得说话;它们在睡梦中也不休息,在被子上、在枕头旁,它们悸动着,为梦中的情景做着解说……
我多么希望戒除一切日常语言,只把说话的权力留给双手!它们是那么单纯,单纯得不会撒谎;它们是那么脆弱,脆弱得太易受伤。我不敢想象有一双手如果被谎言欺骗,发誓一辈子不说话,那么谁又有能力让它们再次开口呢?一双手,就这样变成了哑巴!多少次,你试图打开它尘封的唇,可是最后一刹那,你却临阵脱逃了,因为你知道,你不配和它们交谈!为了防止这种悲剧的发生,我不停地写啊、写啊,以便打发由于寡言少语而带来的寂寞。我不是不想说话,我只是不想用常人的语言说话。它们被千百万人用过了,已经很不干净了,而我却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所以,你看到我走进了卫生间,用薄荷味的香皂细心地洗着双手,再轻轻地把它们擦干,回到屋子里,坐在你面前,犹豫地把双手拿了上来--现在,你看到一双干干净净的手,就这样交叉着,静静地停在桌子上,象一颗毫无防备的心脏,准备和你交谈……

2000-07-12

忘了一切无药可救──张曼玉巩俐之比较研究

“……剎那间谈话止住,目光聚集在这位年轻女子身上。她昂首前行,微微笑着,赏心悦目。她那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步伐,让我们忘了一切,无药可救。 ”法国《电影手册》这样形容这位前“港姐”亚军、现世界级华人影星张曼玉的出场。无独有偶,西方媒体对另一位华人女影星巩俐的出场报道也使用了类似的笔法。这两位影星都曾在国际电影节上频繁获奖;都曾担任过国际电影奖的评委甚至主席。西方人愿意用她们的出场指称东方和中国美好女性的出场。但我们却从未将她们弄混过。在我们看来,张曼玉与其说是一位影星,莫如说是一位潇洒活跃的都市女孩,她身上有着太多来自香港这个国际大都市的成分。在它的大街上,建筑、面孔、气氛等等一切都飞速变换,而张正好以她的匆匆来去将其体现出来。和张的变动不居相比,巩俐则显得滞重得多,她的导演们经常使她处于画面的稳定中心,并拒绝镜头的跟随。因此,在人们眼里,巩俐一直是个深宅大院的美女,冷傲、自闭、高不可攀而又略显神经质。
这种表面的差异也凸显著各自的文化。在凭其获得柏林影展影后的《阮玲玉》中,“麦姬张”回答导演关于“你希望半个世纪后还有人记得你吗”的问题时[1],耸耸肩说:“我觉得半个世纪后有没有人记得我并不重要,但是如果有人真的记得我,却是跟阮玲玉不同的。”在“麦姬”眼里,她的存在是完全个人的,不从属和类似于任何人,哪怕她是一代影星阮玲玉。这其中包含着强烈的个性主义色彩。这样,她也就带有了“主动性”,而它是从属于香港这个国际都市的。她从伦敦某书店收银员、香港某百货公司营业员兼服装模特儿到“港姐”亚军以至世界影后的演艺生涯其实就是这种主动性的最好写照。和巩俐相比,她是通过自己职业奋斗产生的女影星。她一直是生活着的,这就可以理解这位影星和她由之产生的电影体制的密切关系。迄今她出演了73部影片,大部分都是在香港这种需要瞬间迷人魅力的疯狂、高速生产线上制作的,有时甚至达到同期拍五部影片的快节奏。这些影片中既有纯粹的商业片(武侠、枪战等),也有文艺片甚至前卫片。她的片约并不局限于香港,有时也来自国外。这也是作为国际影星的特点之一。
巩俐则不同。她有勇气消弭自己,把自己变成被动的客体──从属于导演、制片人乃至她自己的社会形象。她的魅力始终在于失去自我的瞬间:微张的嘴唇、浅浅的呼吸、迷醉的双眼……而这时,她往往已被男人强行抱了起来,放倒在诸如“高粱地、染坊”这样的奇观地带。她身后强大的男性文化要求她永远是一个视觉中心,周围充斥着诸如“酒鬼、乱伦者、性变态者”等极富生命力的田野男人,那些平日不近女色的中国男子汉用一种迷狂把这个形象抽空了,而离开了目光,她将空无一物。这样,她最美的时候,便是最“空”的时候。
多年以后,她也许要感谢秋菊,正是这个处于女性最丑陋时期的农村怀孕女子使她意外地获得了可贵的主动性。她也因此成就了自己国际影星的地位。张曼玉也有过类似的举措:在息影两年之后,她于1997年主演了《甜蜜蜜》,而这个角色和她踏入演艺圈之前的真实身份如此接近:一个平凡的“麦当劳”服务小姐。迄今为止,我认为这是张曼玉最使人亲切的角色形象,正如秋菊之于巩俐。
张曼玉出生于香港,巩俐出生于山东。她们分别代表的文化一个是都市,一个是乡村。一个喜欢牛仔裤和T恤,一个喜欢旗袍和晚礼服。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不能彼此沟通,而沟通不一定要一起演戏。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们共同出现的美国影片《中国匣》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看成是她们共同的“潘多拉之匣”:从里面出来的形象仿佛经过盗版似的,都显得有点走样。

——本文发表于《南方都市报》 2000-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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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搞错了。说这话的应该是刘嘉玲,不是张曼玉。:)

2000-04-23

《燕尾蝶》:对一个现代都市的生物学研究

解读一座城市,可以有各种方法。事实上,由于城市生活的纷乱芜杂,人们也不得不把自己的视角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入口。它可以是一条街道、一座象征性建筑物、一位历史或当代名人、一种动物或植物、一群人、一个念头、一场革命……当城市越来越大、被叫做“都市”、以至于变成一种压迫、让人无法把握时,人们甚至只能从这座城市某个充满腐败气味的卫生间里一只企图逾窗而逃却最终被关窗的动作斫掉翅膀的蝴蝶身上寻找突破。——这就是日本导演岩井俊二在其影片《燕尾蝶》中所采取的策略。鉴于这位导演把一只蝴蝶从幼蛹到成虫(即从爬行到飞升)的过程和日本都市社会结构和价值变迁作了比较严肃的对位,我们可以把这种视角叫做生物学的视角。
这是一个不错的视角。很刁钻,象一种昆虫的复眼。比如蝴蝶的。
蝴蝶,是一种异常奇妙的生命。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它有多至四种自我。由于其姿态的美丽和翩跹,人们往往把目光更多地投射到它的完成阶段,也就是它的飞翔态——即通常所称的“蝴蝶”。他们愉快地谈论着这个美丽生命,朵朵红晕袭上脸颊,渐渐地,忘记了它丑陋的前身。而无数生物学观察手记揭示了一个残酷无情的秘密:所有美丽的生命都出自垃圾堆。和这个卑贱的出身相比,它们幼年的丑陋简直算是一种美丽了。另外一种有关的秘密是:所有的飞升都始于漫长的蠕动,有时它们甚至误入歧途,永远不能得到机会去接触天空。正是这种美丽物种那纤弱的翅膀,成了影片主人公们各种命运的载体——上升,或者下落;展开,或者闭合。
能够飞升的不只是蝴蝶。印有各国伟人图案的钞票在关键时刻也能够助成此道。它们薄如蝶翼,在交流过程中也容易断裂。在一个成熟的都市里,这种东西大量的是从一种其结构和程序如同咒语一般的“街头取款机”中孵化出来的。这有点类似于蝴蝶,人们看到的只是它们长翼善舞的一面,而其丑陋、肮脏的出身和孵化阶段则被置于“暗箱”(这不是一种比喻,这是事实)之中。这种类似使得缺乏判断力或者一时走火入魔的人们(基本上是善良的,因而也是值得同情的)常常把它们和真正的蝴蝶——那种美丽——混为一谈。要真正了解一种美丽,需要把目光提前到它痛苦的蜕变期之前。这是一个真正生物学家的态度。这是一个蝴蝶发烧友的态度。类似于各种其他的发烧友,蝴蝶发烧友也同样需要一种识别真伪的洞察力:有一副美丽翅膀、并且能够飞翔的,不一定是蝴蝶。事实上,蝴蝶花里胡哨的翅膀通常是一种迷惑手段,在它后面,有一阵风,才是真正的托付者。
蝴蝶是一个密码。是人们最爱用的一个密码。它已经几乎不是密码了。
蝴蝶是一种变化过程和可能性。最奇异的变化发生在它的丑陋和美丽之间。
如同在大自然中一样,在一个高度发达的都市里,最具迷惑力、甚至能够充当唯一的价值判断者的,是有着美丽表面,其实并不真正具有价值的东西。它们分别是蝴蝶和金钱。在大自然里,美丽被天然地用作吸引异性上当的陷阱。另外,在某些场合,蝴蝶般的美丽被视为真正的危险。可是与此相反,在人类的都市里,被人们多次警告过的危险的金钱,却一直平安地通行着,人们对它们所造成的无数悲剧熟视无睹,反而把蝴蝶般的美丽表象赋予了它,把幸福附着其上。
让我们以一个生物学家的身份进入“圆都”考察一番吧。
这是绝对不适于一个美丽生命孵化的地方。疯狂的都市淘金者、肉体出卖者、吸毒者、枪手、说着蹩脚日语、英语、汉语的各色人等……一个在垃圾堆一样的卫生间里初次惊叹于蝴蝶之美丽的女孩子被命运驱使来到这个地方,她被告知,这是一个幸福可以换算为金钱的地方。这个以“幼虫”的身份到来的女孩子笨拙地寻找着飞翔之道。她由衷地羡慕着“固力果”——因为她的胸前有一匹刺青的蝴蝶。这意味着她有理由接受胸前尚一片空白的“凤蝶”的羡慕。事实上,“固力果”是影片中唯一似乎飞升过的生命,她唱着“my way ”——一首美国老歌,同时也是影片中人物的赚钱之道(the way to make money)——逐渐找到了her way :成为一个签约歌星。她本人最后也成为另外一个人物的way ——深爱着她的火飞鸿卖了她。一首优美的歌曲磁带上竟然录制着制造伪币的方法,这是对以流行歌曲为代表的都市文化的极大讽刺。Any way, 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飞升之道,只有那个幻想有一天能够蛹化成一只美丽蝴蝶的小女孩,还处于幼虫阶段。她最后耐不住了,竟然穿过人间地狱般的鸦片街,去向一个“摇滚医生”求救了。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一个窗口,一个影片中极为关键的隐喻:获得飞升的代价是——折断翅膀,重新爬行:在垃圾堆里、在金钱铺就的现代都市、在物欲横流的街道上。这个小姑娘带着她的“蝴蝶梦”来到“圆都”,最终以胸前的一匹刺青蝴蝶草草了事,回到了郊区“青空”。而此时,曾经是他们出发地的“青空”、寄托着他们诸多梦想的“青空”已是物是人非、空余青草了。唯一的变化是,那个从前以幼虫身份来到此地的“凤蝶”得以骄傲地展示她刚刚获得的蝴蝶。它应该被更多的人看到,以便证明她的蛹化。然而这两个蝴蝶图腾的崇拜者却只能用刚刚学来的“my way”曲调和正在编织的花环向那个有权成为目光的人祭奠了。作为都市的对立面,那个温馨的郊区——“青空”,似乎从这些人的记忆中消失了。是那些同样寻找“my way”的上海帮将伪币制造的喜剧推向了极致,使一个曾经有着旺盛生命力、遵循着自然蜕变过程的男性生命(火飞鸿)成为这场喜剧中最大的牺牲品。我们在影片中两次看到他在大街上奔跑(其实这是同一个镜头),第一次只有他的视线——突然,镜头慢了下来,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他的目光。是那个美丽生命的飞升?还是它的坠落?第二次,我们看到了他看到的东西——是“固力果”的live club开业的大招牌在缓缓升起。这时,他已经再也不能飞翔了。他的翅膀下面被他捆绑上了沉重的金钱。那是一种阻碍飞升的铅坠。他不得不跌落、折断翅膀。虚幻的金钱竟然如此富于重量感,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而其他人呢?在胸前刺上蝴蝶这种巫术真的能带来现实的飞升吗?
另一个问题:一个蝴蝶能够返回她的幼虫阶段吗?这是一个生物学的新课题。影片并没有揭示其中的可能性。我们是从胸前有一匹刺青蝴蝶的“凤蝶”眼睛里发现了这种疑惑的。岩井俊二用了一个象征性的结尾动作暗示道:一个录有能够复制无数巨钞的磁带也可以仅仅被当作鸣谢礼物赠送给弄丢了他妹妹的那个粗心大意的男人。他接下来会用这盘磁带干什么呢?听一听其中好听的“my way”吗?
也许。
凤蝶转身去了超市,或其他可以做个都市普通购买者的地方。
我们也闭上了眼睛,试图明白这乱七八糟的《燕尾蝶》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岩井俊二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我们。他用同一段旁白做成了一道篱笆,把影片围在了中间,说:“这就是圆都,一个虚构故事的发生地。一个生物学家的后院。”于是我们听到了蛐蛐的叫声。或者一只蝴蝶的振翅声。
片中,我们没有见到想象中蝴蝶的飞升。恰恰相反,是金钱如片片蝴蝶一样的飞升。有一瞬间,我们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那可能就是“蝴蝶”吧!然而蝴蝶的美丽是附着在这样肮脏、腐败、阴暗的垃圾堆上的吗?
我不相信。[1]然而这是一个事实。一个严肃的生物学家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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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更不相信的是,这篇为了对付课堂作业而胡诌的玩意儿,竟然先后被三本书收录,更离谱的是一本叫《1979-2005最有价值影评》的牛书;可是这篇20多年来“最有价值的影评”之一的作者老hooxi本人一分钱稿费都没拿到,唉!要知道有这后果,我当年应该好好写写才是。——hooxi,2007-04-01。

2000-02-06

奇异的小故事[11则]

1、孙 子

小明病危了。他感到很伤感,因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最后见爷爷一面了。在自己所有的爷爷里,小明最疼爱这个爷爷。爷爷一直很孝顺,每天都给他背诵唐诗宋词以便让他高兴。白发苍苍的小明看着正在妈妈怀里吃奶的爷爷,顿时有一种隔世之感。唉,毕竟是自己亲生的爷爷,很象自己小的时候。他一阵辛酸,赶紧转过脸去,发现爸爸正在窗外玩着大铁环,这让小明突然觉得自己很怀旧。大铁环,是一种圆形玩具,它单调而魅力无穷,可以推着它到达无限,然后周而复始。小明就是推着它到达了今天这个样子的。如今人们已经不玩这种古老的玩具了,他们开始玩语言、玩女人、玩股票、玩政治、玩自己、玩大家、玩天真、玩迷魂阵、玩火、玩各种手段等等,都是勇往直前的玩法,再也不稀罕大铁环带给人们的循环感了。
小明躺在医院里,看着一代一代的护士小姐更替不止,他干着急没办法。他已经不需要护士了。有一天,他的白发突然消失,变成了黑发,仿佛一群乌鸦趁他不备飞临他的头上。又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喉结没了,嘴唇上不再长胡子。这太可怕了!接下来的一天,他羞愧地发现自己开始对自己的阳具感兴趣了,被子经常让他弄得脏兮兮的。在最后的时刻到来时,小明觉得墙上的时钟走得飞快,12点、11点、10点、9点……"咣当"一声,它停住不动了。伴随着这一声响,他看到妈妈的肚子突然变大了。好熟悉的地方!他迫不及待地一头从妈妈两腿之间钻了进去。--原来,小明死的前一天,妈妈用自己的子宫做成了一具温暖的棺材,用来安葬小明。这是人间最好的风水宝地了。
爱玩大铁环的小明就这样挣脱最后一块尿布,从此告别了人世。在最后的一刹那,他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哭喊声。他不知道那是人们悲哀的哭声还是自己庆幸的笑声。他用这种极端的方法使爷爷变成了爸爸,使爸爸变成了儿子。"我终于不用整天装孙子了!"他在子宫里愉快地想到。然后他发现自己开始越来越小,直到长成一只几毫米的卵子。那时,这只卵子还不叫小明,"小明"这个名字还在某个男人的阴囊里游泳呢!

2、错别字

你把我约到一家咖啡馆,然后耐心地问我:"亲爱的,你活够了吗?"我温柔的回答:"还没有。请再给我5分钟。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说:"请讲。"我看着你脸上的小雀斑,看着你柔媚的眼睛,缓缓地说:"我以前说了谎。我从来就没有给你写过那封信。"你疑惑地问:"哪封信?我不记得了。"我说:"就是导致你爱上我的那封信。那是我从垃圾堆里拣来的。我无意中把它放在了你的桌子上,那一天你恰好很孤独。"
那一天你恰好很孤独。"嗨!早上好!"我春风满面地走了进来,把手刚刚从垃圾堆里拣来的一封信藏在背后。"早上好。"你答着,然后低头继续看《芙蓉》杂志。趁你出去小便的时候,我把《芙蓉》杂志在文件粉碎机上粉碎,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在原来的地方放上了我的信。你心不在焉地回来了,顺手拿起了那封信,拆开、放下、拿起再看、再放下、喝咖啡、打盹儿、醒来又喝咖啡、再拿起、再看。看着看着,你发现了我,眼睛顿时柔媚起来。"晚上有空吗?"你最后问我。
"那时我每天都有空,所以毫不犹豫地陪你出去喝咖啡了。"我说,同时喝了一口咖啡。你诡秘地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封信就是我扔的。""不可能!"我不服气地说,"那笔迹明明是我的呀!"你羞涩地说:"我没告诉你,其实我已经偷偷模仿你的笔迹好长时间了。也不知道模仿得象不象。"正说着,死神悄悄来到我的耳边,提醒我时间快到了。他又说了一大堆废话,说到了那边再给我想想办法,让我就业。我答应了他,并请他再给我五分钟,死神便在旁边无聊地等着我,同时恶作剧地在我的咖啡里啐吐沫。你喝了一口咖啡,不再抬头了。我突然很后悔,对你说:"我还撒了一个谎。那封信其实就是我写的。我模仿你模仿我的笔迹写的。也不知象不象。"你慢慢抬起了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平静地说:"我知道了。其实我就是模仿你模仿我模仿你的笔迹写的。也不知道象不象。嗨,管他呢!现在,你可以走了。"死神开始发动地狱里的汽车。我听到了喇叭的催促声,便迫不及待地对你说:"再告诉你一件事儿,里边有一个错别字,不知道你发现没有?"你吃惊地问:"什么错别字?你告诉我呀!"我有气无力地说:"我把恨字写成了爱。"这时死神不耐烦地说:"在我们这里,爱和恨是可以通用的。对不起,你的时间到了。"我只好听从了命运的摆布,低头钻进了地狱的出租车,计时器便开始走字儿。
他妈的,我恨死神!我在那辆奇怪的汽车里悄悄地嘀咕道。不知道你听到没有,嗯?

3、误点儿

那列绿色的火车缓缓地开进了一条隧道,再也没有出来。我怀疑它找到了通向无限的秘密隧道。据有关媒体报道,上面有很多乘客,他们浑然无觉。在这列火车上,有我的初恋情人、我大学宿舍的老七、我死去的三哥、我爷爷、我的第一个没有机会面世的儿子(或者女儿)、我的上一任自我、我的名叫"小猫"的狗(它误吃耗子药而死)、我的第一把吉他、我最好诗歌的读者等等。那列火车上免费供应开水和《芙蓉》杂志,还允许骂人。而且还有很多空座位没有被占满。这是旅游淡季。目前看来,这些空座位大概永远也不会被占满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翻箱倒柜,终于在一只箱子的底部找到了一张发黄的车票,它还完好无损,没有被剪票员的刀子剪出缺口。这正是那趟列车的票!多少年了?我差不多都把它给忘了。真是世事变换、沧海桑田啊!我还以为再也不可能有这列火车的消息了呢!
夜里,我手拿那趟列车的车票,看着电视上的新闻报道,久久地出神。此时我的妻子和孩子在旁边沉沉地睡着,我打开的电脑里刚刚写完了一首诗。我不明白,是什么耽误了我的行程,使我最终没有赶上那班车呢?我应该庆幸吗?还是应该悲哀?还是其它?我紧紧地盯着电视屏幕,等待着最新消息。可是从此它没有了下文。
一列火车就这样载着许多人开出了我的生活,我手里只留下一张作废的车票,不能退、不能扔,也不能烧掉它,更不能凭它乘上别的交通工具。我怎么那么粗心大意,不注意一下时间表呢?这种误点儿的事儿怎么全都让我干了?要是再翻箱倒柜,说不定还能找出很多没有缺口的车票。我简直象个倒票的!

4、戈多般的等待

最终,你没有来。也许这就是未来的命运了。你似乎要来,可是最终,你没有来。我象等待戈多一样地等着你。我把我自己的台词都背诵得滚瓜烂熟了,可是舞台的大幕依然紧紧地关闭着。那盏灯依然在暗着。天黑了,我不得不向这个无所事事的白天谢幕了。我知道,我夜晚的戏剧才刚刚开始。那是一出独幕剧。一出哀伤的独幕剧。没有观众,也没有掌声。只有我一个人,和它的影子。
"嗨!你好!洗手间在哪里?"你突然推开我虚掩的房门走了进来。此时已是午夜两点,连鬼都休息了。鬼才知道,为什么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睡得正香、正做美梦的时候来!那时我已经拒绝演出,甘愿当一个普通的观众了。
没办法,加演一场吧!我懒洋洋地钻进了被窝,一边看《芙蓉》杂志,一边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安全套,放在枕头下面。

5、过电

你走进了我的房间,打扮得那么眩目。我的心脏一阵猛烈的悸动,就象过了电一样。后来我发现果然如此--我的脚踩在了裸露的电线上。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儿。至今我的脚上还有被灼伤的痕迹。

6、贼喊捉贼

我象个守财奴一样数着自己的年龄,发现少了一岁。"是谁拿走了它?"我心不在焉地问道。没有人回答我。"是谁拿走了它?"我又问了一遍。同时捂住了耳朵。依然没有人回答我。这回我放心了。
半夜里,我象个小偷一样,把我自己的一岁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当天晚上,我心安理得地睡了一个好觉。
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在我自己的电脑旁边又发现了它,蜷缩在鼠标的后面,活象一只令人恶心的老鼠。
"是谁把这只老鼠放到我的桌子上了?"我心虚地四处喊道。

7、事故和故事

"我和你的故事,源于一次事故。"这就是说,一切故事几乎都是一场事故。这是不会发生任何事故的故事。
如今,肇事者都已经作古,此地空余作案现场,等待下一茬不法分子。你们把家伙准备好了吗?现在安全极了,真是可以大干一场了!

8、在周末消失

有人在周末的时候离开了这所校园,只带着席子和草帽。
那个周末,她肯定很快乐。因为她在郊外的一片麦地里尽情地破坏了童贞。捎带还破坏了郊区农民共计一亩麦地、两棵胡萝卜、三只鹌鹑蛋、四位小伙子。
回来以后,她就写了一篇散文、两首诗、三段日记,共计四张纸。然后把它们寄给了《芙蓉》杂志。《芙蓉》杂志又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箱,它们最后再次回到郊区农民的麦地里,当了肥料。
作为一个搞文字的人,她总算多少回报了养育她的这块土地。

9、空城计

所有人都走了,留下那么大一片空白,我怎么能防止魔鬼来把它占领呢? 所以,最后我也走了。谅再勇敢的魔鬼也不会有勇气占领这么大的地方吧!

10、庆典花絮

那一天,所有的人都走了出来,来到街上、广场上、露天的地方。他们看着焰火、看着星星(如果有的话)、看着人群、看着彼此的眼睛。他们的眼睛里是战胜的欢欣鼓舞。有人在他们的上面保护着他们。其中有上帝一个、或许还有治安警察或信心。只有我,依然在我的房间里--那将是一间地下室。潮湿、阴暗、有臭虫和各种苔藓类植物。没有音乐、电话、食物,没有同情和问候。我将在里面练习死亡。练习我独自一人面对它时的勇气和决心。然后,如果顺利,我会写出一首诗歌作为绝笔。没有人知道我的死是因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居然没有任何原因可以让我去死。
就让"死"本身充当它自己的理由吧!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11、麻雀

高压线上的那只麻雀正在闭目养神。滚滚电流在脚下通过,被送往这个城市每个家庭的电灯、电视机、电冰箱、电扇、电饭锅里……
另一只麻雀在附近的电话线上站着不动。

2000-02-03

一些念头[27则]

1. 月亮是一个复数名词,你一生中可能碰到很多各不相同的月亮,它们决不是同一个天体;月亮是一个词性含糊的称谓,看前面,它是一个名词,看后面,它象是一个形容词--月亮可能本来就是一个名词化的形容词;月亮是一个错误,它其实早就不在那里了,你看到的是对它的记忆;月亮是一个遁词,当你猛然提到它时,正在进行的活动可能应该停止了,那个人应该知趣地离开了;月亮是有时间性的,你总是回想起唐朝的月亮,而对此刻的月亮视而不见;月亮是一个嘲讽,它其实是很暗的,比没有月光的夜晚还暗(可它为什么仍然叫"月亮"呢?)。

3. 秘密在被人认识之前,一直是以最透明的形态存在的。是那个瞎了眼的人用一种敏感发现了它。从此它就成了秘密,不再透明。

4. 总是以投降的姿态起床。它代表着我经过一夜的激战。最终还是不得不向白昼投降。黑暗总是来之不易,而又去之何急!

5. 为了表达我对夜晚来临时那种感恩的心里以及相对延长那种由于对它的焦急盼望所引发的爱情,我克制我自己尽量不早早地上床。我看着我的床铺,就象看着一辆即将向夜晚进发的驿车,久久舍不得乘上去。

6. 每天早晨,我都要重新整理自己的目光,让它显得柔和一些。因为在经过了一个夜晚之后,它已经恢复了它固有的倔强,不能适应这个没完没了的世界。

7. 雪是无中生有的结果。它是一片光,从一个词中来到这里,我被它的眩目的到来弄得眼花缭乱,居然以为它会永久地留在那里。一个小时以后,它就打破了我的幻觉。地面还是黑的。树上没有了银边。小鸟们寂寞地走来走去。诗人们停住了笔。一个句子孤单地留在纸面上,没有写完。你进来了,送我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8. 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啊吹向我们。我用弹弓把那只鸟撂倒在地,随后用篝火把它烤着吃了。味道还不错!你说呢?

9. 人类最没意思的一件事情就是恋爱。它永远没有任何结果。人人都在做。如此没有创造性的工作!他们真的那么无聊吗?

10. 把一张纸卷起来,就成了一只纸筒,我在里面看到了空间。

11. 把自己关起来,什么也不做。闭上眼睛。我看到了时间。

12. 控制论。我控制我自己不逾矩,可我不能控制你。

13. 信息论。没有任何新的信息出现。

14. 系统论。我在进行一次系统的自我调整。

15. 城市的路况太不象话,根本没法从那里飞升到蓝天上。

16. 有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比如一辆火车同时前进和后退。比如一个人同时准备分手和继续。

17. 为了达到一个研究生毕业的要求,我研究了死亡。发现它还活在我们中间,没有离去。

18. 我的电脑越来越象个地洞了。我可以在里面发动一场战争。

19. 如果一个人整天说"死",可是最后没死,那他多没面子?他竟然永恒了!怪事!

20. 皇帝的新衣。是在哪儿裁的?西街吗?我也想搞一件。说真话的孩子,让他是个哑巴吧!阿门!

21. 鸟并不是唯一最可爱而且会飞的东西,谎言也差不多如此。尤其是一个小女孩的谎言。

22. 大家举手表决一种最不可缺少的东西,爱情大言不惭地举起了双手。水在旁边悄悄地退席了。后果可想而知。多么干燥啊!

23. 一万种可能加在一起,抵不上一种不可能。

24. 我的乡愁:我飞得太高了。离地面越来越远。连雄鹰都望尘莫及。

25. 可能性会促成一件事的发生。同样的,不可能也会促成一件事的发生。有时后者的力量还会更大一些。

26. 我太着急了。我抓不住任何事物。现在,我需要任何一根稻草,并让它成为最后一根。我的肩上到目前为止竟然连一根稻草都还没有呢!

27. 你是一个理由。一个让我接近幸福的理由。幸福总是很简单地来临。从来不大张旗鼓,从来不烟花满天,从来不佩带大红花,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对你的一种奖赏。这种幸福是属于天堂的,是非人间的。它甚至很自卑,生怕你不喜欢它。千年虫,其实就是爱情。它已经潜伏在我的身体里一个世纪了。它被我控制得很好。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只不过造成了几首诗歌而已。从任何一个起点开始数起,我都能数到2000,再往下,我就没有办法进行下去了。我不知道会数出什么来。这个数字里有一种魔力,让我不敢随随便便地触及它。

数学狂想[18则]

1.阿拉伯数字集体提出抗议,宣布它们和那个好战的种族没有任何关系。

2.平方根?打死我也不能理解数字的这种怪癖--有点象手淫:它们都是玩弄自己的根。

3.小数点就象一个穿梭往返的小丑一样,一会儿使对象变大,一会儿使它变小。这完全取决于它当时的心境。

4.加法和减法,是最没意思的动作。就那么点东西,挪来挪去的。既没增加,也没减少。

5.相比之下,乘法和除法就有意思多了。它们可以无中生有,有中生多。或者相反。反正永远不会让人失望。尤其对资本家来说。

6.数学中的色情体现在多种方面,比如分子和分母一上一下的位置、打开括弧或关闭括弧的活动、一个圆形和它的众多切线、隐蔽的x等等。

7.数学中也存在禁欲和神学,比如无限大和无限小、三角形的三个角之和必定是180°、负的平方根(虚数)、最大的质数等等。

8.数字里有一种神秘的东西,比如,你不能每一次都得出同样的结果,但那个永远正确的结果就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等着你。要找到它,你必须犯很多错误。

9.随着你学习程度的提高,你接触到的数字会越来越大,大到你不可想象。直到有一天,它们开始成为反动派,对企图计算它们的人进行算计。数字根本不用任何特殊手段就可以把人打败--它们只要越来越大就够了。

10.数字化生存并不难。难的是数字化死亡。它完全不可操作和预料。

11.有一个高傲的家伙宣称,他可以完全抛开数字而生存。数字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开始报复。结果,这个可怜的家伙到死也没有弄清楚,他到底是一个人,还是无数个人。

12.不能对纯粹抽象的数字视而不见,它有时会象灵魂附体一样跑到某种东西里,这时候,另外一个地方,肯定有另外一种东西不见了。这就是所谓的"数字守恒定律"。

13.在我的爱情中,数学发挥着指导性的作用。当我第一次计算错误的时候,爱情就出现了,我简直被它美丽的样子迷惑住了。可能人们对之抱有极大神秘感的爱情只不过是一次失误而已。一次无法修改的失误。

14.我可能把最关键的程序忘了。就直接得出了结果。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这么干了,弄得数学老师没脾气。那时我身体好,所以很自信。

15.数学并非严格的科学。毋宁说,它是一种信仰。你相信2加2等于4,它就等于4。在别的宗教里,它可能是另一种结果。这无关紧要,你大可不必去改学生理学。话说回来,生理学又何尝不是一种信仰?因为你的躯体其实就是一间供精神朝拜的庙宇。

16.没有任何办法说服一个失恋的人他还有第二次机会。他根本不懂数学。多少年过去了,他只认识一个数,那就是"1"。如果说他还认识第二个数的话,那就是"0"了。--他怎么跟计算机一样笨呢?

17.一条直线对刽子手说:"你下手吧!你可以在任意一点下手。但就是找不到我的中心。"刽子手很聪明,他把这条自命不凡的直线弯成了一个圆,然后直接对它的圆心下手。这个生前曾经是一条孤傲无比的直线的圆形,只好不停地滚动起来--就象任何一个疼痛着的犯人一样。最后,它伤痕累累,颓然倒地,变成了一个椭圆--那位手段高明的刽子手一刀把它的圆心一分为二,连数学大师都会惊叹他的准确和果断!

18.一道数学题摆在我的面前,我看到里面一片黑暗,有人给了我一只小手电,我借着这点微光,终于逃了出来,顺便带出了答案。我把它一股脑儿交给了老师,老师给了我一把红色的镰刀。那把镰刀只能放在那儿供人观看,不能用来收获庄稼或者任何东西。我看了它很久,突然觉得它好象杀过人,还滴着血!老师们可能都是变态狂,否则为什么都喜欢把这个送给他的学生?当然,有时不是镰刀,而是刚刚把人勒死的绳圈儿--也是红色的!为了说你正确或者错误,居然搞得这么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