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用手语和我交谈。我没有资格。首先,我听觉灵敏,可以从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出对我的诽谤,从迟疑的语言中听出弦外之音。其次,我口齿清晰,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一大堆废话,直到听者心烦转过头去为止。最后,即使有人企图用手语和我交谈,我也羞于伸出自己的手来应答--我的手是那么粗壮而笨拙!那是一双为挖煤而诞生的手,毛茸茸、黑黢黢,骨节"咔咔"直响。就因为这个,我放弃了以吉他为生的梦想,躲在黑暗的地下室里,用这双见不得人的手在电脑键盘上虐待狂般地敲个不停--我不是在和别人网上聊天,我是在独语。很早以前我就不愿意用天生健全的发声器官说话、用太过敏感的耳朵去听别人了。我越来越懒惰,现在,我平均每天大概只说五句话,其中至少还有一句是废话;除了音乐,我不再向任何声音敞开我的听觉了。现在,我试着用手语的语法纠正自己文章的错误;每天打开电视,我只看手语节目;如果想说什么,我会尽量把它们比划出来……两个星期以前,我搬进了地下室,决心从今以后再孤独也不开口说话、再无聊也不听别人说话了--用两片嘴唇象簧片一样振动所发出的音响,难道真的能代表什么吗?一个星期以前,我买来了一面大镜子,房间里从此有了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可是我总觉得还缺少了什么,
今天我才明白,一面大镜子充其量只是个差强人意的倾听者,却不能指望它和你交谈:因为它总是在重复你自己的话。
说真的,我多么希望有人能用手语和我交谈啊!--昏暗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微微的喘息声。一股温暖在我们的四只手之间流动。它们时而慌乱地翻飞在空气中,时而轻轻地掠过嘴唇,时而拍一拍主人的脸,时而安静地停在胸前……它们有时也会沉默,沉默时仿佛蓄势待发;它们有时也会生气,生气时依然唠叨不停;它们是一种秘密语言,在拥挤的人群中,只有它们的主人知道那些手势的含义;它们是一种微波,穿透很远的距离,在出站口的内外表达主人们久违的喜悦……它们并不单独行动,还要有眼神和嘴唇的同谋,这样,有时你根本不用去看它们,只要注视主人的眼睛就够了;它们除了传给视觉,还能传给心灵,我一直在想象它们的主人们经常玩的一种游戏:把双手藏在背后,说一句话,然后"你猜,我说的是什么?"当然你也要用手语来回答……它们有时也会疲倦--我一直在想象一双慵懒的手,一种慵懒的手语、微张的眼睛、平静的呼吸,表明主人这时懒得说话;它们在睡梦中也不休息,在被子上、在枕头旁,它们悸动着,为梦中的情景做着解说……
我多么希望戒除一切日常语言,只把说话的权力留给双手!它们是那么单纯,单纯得不会撒谎;它们是那么脆弱,脆弱得太易受伤。我不敢想象有一双手如果被谎言欺骗,发誓一辈子不说话,那么谁又有能力让它们再次开口呢?一双手,就这样变成了哑巴!多少次,你试图打开它尘封的唇,可是最后一刹那,你却临阵脱逃了,因为你知道,你不配和它们交谈!为了防止这种悲剧的发生,我不停地写啊、写啊,以便打发由于寡言少语而带来的寂寞。我不是不想说话,我只是不想用常人的语言说话。它们被千百万人用过了,已经很不干净了,而我却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所以,你看到我走进了卫生间,用薄荷味的香皂细心地洗着双手,再轻轻地把它们擦干,回到屋子里,坐在你面前,犹豫地把双手拿了上来--现在,你看到一双干干净净的手,就这样交叉着,静静地停在桌子上,象一颗毫无防备的心脏,准备和你交谈……
2000-07-21
我爱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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