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1

“人,毕竟是美好的”——谢晋电影五章

人,毕竟是美好的。
——《牧马人》许灵均语



始于上虞,终于上虞。谢晋的一生,就像他的一部起伏跌宕的电影,经历了战争岁月、政治磨难、家庭悲剧和人生坎坷之后,终究魂归故里。这是一种作为凡人的幸福。
在他的电影里,主人公们历尽劫波,终究也是获得了救赎或归宿。虚构的叙事,与真实的人生,在电影的两端接壤,难解难分。这是一种理想和现实的对接。
终其一生,谢晋共拍摄过36部电影,从最初的《女篮五号》(1957年),到最后的《女足九号》(2001年),仿佛一个循环,把一个人的生命定格在电影的“竞技场”上。这些作品,有倾注心血的时代大作,也有应景交差的政策文章,更有复杂如《春苗》(1974年)式的漫长集体创作;有以锻炼身体为主题、安全而小气的轻松喜剧《大李、小李和老李》(1962年),也有和“反右”、“文革”历史正面交锋、荡气回肠的严肃正剧《芙蓉镇》(1986年);有充满革命符号、剑拔弩张的“红色经典”《红色娘子军》(1960年),也有寄托个人情怀、深情绵密的《牧马人》(1981年);有表现戏班姐妹情谊、女性主义色彩浓郁的《舞台姐妹》(1964年),也有充满阳刚之气、男性味十足的《高山下的花环》(1984年);有活泼生动、童真情趣的《啊,摇篮》(1979年),也有平和安稳、内敛含蓄的《老人与狗》(1993年);有表现知识分子遭际、回味悠长的《天云山传奇》(1980年),也有表现日本孤儿、清静悲悯的《清凉寺钟声》(1991年);有历史题材的《秋瑾》(1983年)和《鸦片战争》(1997年),有体育题材的《女篮五号》(1957年)和《女足九号》(2001年),有跨国题材的《最后的贵族》(1989年),有监狱题材的《女儿谷》(1995年)……它们都构成了这位新中国电影的代表性人物的各种侧面:革命叙事,反革命叙事;活着,或者死去;情与义,爱与恨;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劳作与战斗,城镇和乡村;个人和集体,家庭与国家;以及天空、太阳,山川和大地……
1949年之后走上影坛的谢晋,和这个国家、民族的历史有着奇妙的和谐共振。
这也是大部分导演在新中国可能讲述的版本。不同的是,谢晋的电影底片上,始终(或更多)有着“人”的挣扎印迹,无论怎样分分合合、情仇爱恨,无论阶级革命、路线斗争、战火纷飞、硝烟弥漫,最终都是“人”的事情,是“人”的灵与肉、血与痛的显影。
是个人的遭际,也是人民的苦痛——对于谢晋来说,这两者是一回事。正如“牧马人”许灵均(这个名字显然是对屈原的一种追忆)所说:“这是因为,在中国,国和家的关系太密切了。”在中国,个人和群体的关系同样密切,并表现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作为导演的谢晋同样把家国叙事合二为一,在他的电影里,把祖国、人民、劳动与大自然视为个人存在和幸福的最高律令。


和其他新中国的电影导演一样,谢晋的电影产生于非常复杂的政治、社会、个人状况当中,在其中,电影不是作为一种娱乐工业或个人创作,而是作为对国家、民族、政治和社会有重大影响的“启蒙”、“社教”工作来进行的,因而,个人的思想和价值观乃至艺术观,必须服从和纳入这个大的前提。这使得情况有点复杂:谢晋的电影,既是谢晋个人占主要贡献的产物,又不完全是他个人的声音传递。这其中融杂了电影主管部门、官方影评人以及观众的情感诉求等诸多声音,而谢晋则在他的电影文本当中很好地调适了个人声音与公共声音,使它们发出和谐的共鸣。
但这并不是说,在谢晋已经完成的电影之外,仍然存在一个未被充分表达过的“谢晋”——他已经把他自己游刃有余地融入了这种公共表达,再无缺憾,抑或可追悔之处。“电影是遗憾的艺术”,这句话,对于在任何时代都有幸获得拍片机会的谢晋来说,似乎是多余的废话。一切都是历史的既成性的存在,无法假定,无法推倒重来。
并且,如若谢晋本人可以自由选择(正如他晚期所拍摄的几部作品),很难说他不会仍旧是那个大家熟悉的谢晋——或者,用八十年代中后期广泛使用的一个词汇:一种业已定型的“谢晋模式”。这个在新中国电影史上曾经占据统治地位的“谢晋模式”,被1986年发表在《文汇报》上的一篇文章概括地批评为一种在形式上是“以煽情性为最高目标的陈旧美学意识”,即从“好人蒙冤”、“价值发现”、“道德感化”到“善必胜恶”的政治伦理情节剧结构,在主题上是以“柔顺、善良、勤劳、坚忍、温良恭俭、三从四德、自我牺牲等诸多品质堆积而成”的妇女造型为核心的“某种经过改造了的电影儒学”。抛却其中偏激和不准确的用词之处,时任上海财经学院青年教师的朱大可的这篇《谢晋电影模式的缺陷》,的确抓住了谢晋电影的要害。这也是经典中国电影的习惯路径,其传统应该上溯至郑正秋、蔡楚生的伦理情节剧一脉(谢晋的《舞台姐妹》和郑正秋的《姊妹花》如出一辙)。
而现实的情况则是:此文发表之际,中国电影正酝酿着事后被称为“第五代”的新浪潮运动(在当时被称为“探索片”运动),无论在电影语法上,还是意识形态上,这个运动都需要一个“假想敌”。而占据整个八十年代主流电影头把交椅、传承中国经典的伦理剧传统的谢晋,自然首当其冲。
这场交锋,在今天看来,可以归结为对“人”的定义的不同。在谢晋看来,那个“美好的人”,更多是属于伦理、道德层面的“人”,是人群中的人,家庭、民族和国家中的人,他们的每一次抉择和行动,其本原和动力都是人群关系;而年轻一代导演则试图将“人”的定义归于“本能”的层面,把他们从家庭、国家和民族的大义中解放出来,使他们成为“个体”,并为自己的行动单独负责。因此,像《红高粱》里“我爷爷”的所作所为,是绝对不可能出现于《芙蓉镇》里的秦书田身上的(虽然他们同是由姜文扮演),前者在高粱地里以一记毫无顾忌的野嗓门儿,喊开了初嫁少女“我奶奶”的心扉和肉体;而后者,则选择在阴暗的芙蓉镇的石板路上和女主人公一起偷偷地跳扫帚舞,并且在和女主人公结为“黑夫妻”之前,更不会忘记去祭扫其前夫的坟茔——这个伦理层面的工作是必须要完成的。
人的故事,在谢晋电影里是回归传统价值的,因而呈现出情节剧式的俗世温情;而在张艺谋们的电影里,人的故事带给观众的是欲望的解放,因而呈现出强烈的挑逗意味。在谢晋的电影里,“人”不是寓言性的符号,而是现实社会中令人感到亲切的存在(郭口扁PIA子、胡玉音等等)。
这种对比也体现在各自的构图上、色彩上。谢晋的电影,画面均衡、稳定、温暖、厚重,恰如其中的温柔敦厚的主人公,忍辱负重、逆来顺受;而张艺谋们的电影,画面暴烈、倾斜、动荡、俗艳,恰如其中的主人公,原始野性、激烈乖张。这是两个时代的电影人,在用不同的语言,表达着同是中国人的不同层面。
如果说第五代是用一种外来语言在讲述一个被“寓言化”了的中国奇观故事的话,那么谢晋则可称为纯然本土化的故事高手。他娴熟地运用着来自中国传奇小说的笔法,把人物命运的起伏跌宕用画面描摹得令人唏嘘感叹,直入心脾。
但第五代的张艺谋和第三代的谢晋之间,并非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来自谢晋的“像牲口一样活下去”(《芙蓉镇》),和张艺谋的《活着》,自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一个更温顺,而另一个更执著罢了。究竟哪一个“活”得更好、更合时宜,中国的观众自有公断。
更有意思的是,当电影史进展到贾樟柯一代时,有关人伦情义的传统仿佛又回来了(有情有义的小偷、千里寻妻的故事等等),这仿佛是一种“隔代遗传”(就好像一个大家庭中,祖父对孙辈的疼爱有加)。因而不难理解,为什么谢晋能够交口称赞贾樟柯在《三峡好人》中的表现,却对第五代电影颇有微词。


谢晋的电影,回忆(或闪回)占据了大部分时间。这种回忆给予主人公的是“沉甸甸的历史”,是“今昔对比”,从而由此建立了主人公生存之深厚的根基——《牧马人》几乎通片由回忆构成,并促成主人公的最后决定;《天云山传奇》也是在回忆和现实之间往复穿梭;甚至《啊,摇篮!》里的女主人公也是有难言之隐,更不用提《红色娘子军》、《芙蓉镇》等等。在谢晋的电影里,几乎每一位主人公都是满腹心事有待解开。回忆成为谢晋进入主人公内心和历史、定义主人公基本性格的最便捷路径,并成为谢晋式叙事的主要结构;而张艺谋们的电影,没有回忆,只有现在,是“行动着的”、充满生机的、夺取着生存机会的人。他们无暇顾及过去,而是像动物一样地猛烈地追寻着欲望之召唤。
回忆,或不回忆,某种意义上也反映出两代导演的历史观和真实观。在谢晋那里,历史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是需要面对和战取的“无名高地”,当主人公战胜了记忆,谢晋也就基本上完成了叙事,而人物也获得新生,国家和民族也获得新生。正如《啊,摇篮!》里所说:“人,总不能拖着锁链走路,要砍断它!前进!”《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女篮五号》里的田振华和林洁、《芙蓉镇》里的胡玉音、《天云山传奇》里的宋薇和罗群……他(她)他们都是记忆的战胜者,都和这个国家和民族一样,获得了新生。
一个能够直面自己的个人记忆的人,一个能够直面自己的历史记忆的国家和民族,哪怕这种记忆是不堪回首的,总归是有希望的。直面记忆和历史,是一种救赎,和解脱。
不夸张地说,如果一部电影里没有记忆,岂不是有可能沦为“当下”的狂欢?就像这个只重视现在、不重视过去的国家里,人们像失忆的动物一样奋勇向前,一边不停地破坏,一边贪婪地攫取。要等到什么时候,人们才能突然回一下头,看看这个破碎的山河,还有几多历史和记忆可被寻到?
至少,谢晋曾经教会了中国人如何看待自己的过去和记忆,那不全是美好的,也有丑陋的,但是至少,它们是真实的,无法回避的。


如果说“回忆”是人的时间性的“故乡”,那么“土地”则是人的空间性的“故乡”。谢晋的电影里,地点方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海南岛、江南米乡、天云山、芙蓉镇、甘肃大草原……它们和人物的命运息息相关,或生于斯,或长于斯,或流放于斯,总之,这些地点不仅是故事的发生地,更是美好人性生成的土壤。它们赋予人物以决定的能力和勇气,使他们安于误解和冤屈,并获得个人的幸福。
发生于土地上的最主要的人类活动,是劳动。劳动和大自然(而不是战斗),它们的创造力、包容力和疗救力,构成了谢晋电影最温暖的底色,使谢晋的人物获得直面历史和记忆、治愈创伤、重新上路的决断、勇气和信心。
《牧马人》的开场,是一段用意鲜明的蒙太奇:甘肃大草原牧歌般的画面,和首都北京钢琴水泥的高楼大厦、市政道路的强烈对比,伴随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深情吟诵;而结尾,则是一家三口相聚在广袤的大地和天空之间,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永恒、宁静、安详。它很好地定义了祖国的最基本含义:那是永恒的土地和人民,此外,政权的变化、政治的平反,金钱、名誉、地位,都是短暂的。《天云山传奇》,则把人物和风景完美地融为一体,在踏遍青山人未老的抒情叙事中,也把考察队员们的汗水尽情讴歌;天云山,成为和过去和解的一个象征。《芙蓉镇》里,自主的劳动成为一种权利,一种推动叙事的动力,而湘西美丽的小镇风光则隐藏了一对“地下情人”的传说。《红色娘子军》如果没有海南岛的奇异景致(椰林摇曳、风光秀丽的万泉河),以及娘子军们对土地的热爱,恐怕单凭激越的革命叙事无法征服亿万中国观众……
这种对大自然和劳动的毫无保留的赞美,其传统直追中国电影史早期那些电影人对“乡村美、都市恶”的认定。即便在饱受争议的文革电影《春苗》中,那种江南早春的旖旎风光以及农人的劳作,同样沁人心脾。谢晋在此片中,用了非常讲究的运镜,把他对田园的热爱表露无遗。
在谢晋的电影里,这些发生于具体的地理空间的劳动——包括种田、放牧、考察、甚至扫街、做米豆腐等等,可以解脱人物的苦痛遭遇,升华人物的精神境界。“劳动最光荣”是谢晋那个时代人的共识,通过劳动,人的身心和大自然交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得以维系。相反,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如王秋赦(《芙蓉镇》)者,则成为历史和人民的弃儿。
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它也同样创造了谢晋电影的力量和美好。
而祖国,不仅是许灵均(《牧马人》)家墙上被久久凝视的地图,她是存在和发生于这个地理空间的一切:过去、现在、日升、日落、家园、亲友、以及共同的历史和经历……许灵均说:“这里有我汗水浸过的土地,这里有我患难与共的亲友,这里有我相濡以沫的妻子。这里有我生命的根。”如果没有影片中那包容苦难的土地、自然和人民的支撑,这段话则无疑是空洞的说辞。
在谢晋那里,祖国是人的伦理的最高境界,它是由可亲的人民、广袤的地理、悠久的记忆共同构造,它们归于个人,使个人有家园可归;而金钱(它恰恰是我们当下时代的主旋律),“是无法建造天伦的宫殿的”。


“人,毕竟的美好的”。女人,则更美好。因为她们可以创造生命、创造家庭、创造如同大地一样的温厚能量。女人,不仅是右派们衣食无忧的温暖臂弯,更是一种帮助他们重塑价值观的坚定信仰。很难想像,如果没有女性,谢晋的电影还有没有可能存在。
这种美好的女性,多年来也成为人们诟病谢晋的一个理由。评论者认为谢晋通过女性,以及女性的救赎和安慰,试图回避真正重大的政治或历史主题。但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正是那些美好的女性,才构成了人类文学艺术的基本主题。但丁也曾说过,“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上升”,而美好的女性,引导右派们等来了平反的那一天,应是无可厚非的。更何况,在李秀芝的眼里,许灵均是在第一眼就被“平反”了的。这是至关重要的,在此,一个美好的女性比国家、政党、政府更具有价值判断的合法性(尽管她不补发工资)。
更重要的,女性不仅仅是作为右派们的映照而出现的。她们本身的故事,才是谢晋始终乐于讲述的。这包括了女性的创伤,它构成了从《红色娘子军》、《舞台姐妹》、到《啊,摇篮!》、《芙蓉镇》的一整段谢晋个人电影史。创伤的根源是“性”,以及和性相关的爱情生活、婚姻生活。性的不满和缺憾,促成了吴琼花投奔革命,参加娘子军。在那里,她获得了自由,以及爱人。而在《芙蓉镇》里,一个女人的性爱史,是可以承载起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记忆的。芙蓉镇里的故事,与其说是关于一个国家和民族的不堪的记忆,不如说是一段发生在悠长的小镇石板路的秘密性爱传奇。
性的迷思是谢晋电影最富于争议、也是最好看的地方。因此,在中国观众的记忆中,始终有两个谢晋:一个是被官方审查机构合法审批的公映作品中的谢晋,在那里,男人、女人们在公共场所里谈论着、或经历着国家大事(或者琐屑的个人生活)。他(她)们被冤屈、被解救、被抚慰、被宽宥。总之,是公共生活当中的所谓“大故事”。而另一个,则是被阉割成为秘密、或者借助女性的衣着/身体部位“暗度陈仓”、充满性暗示的谢晋。这个谢晋,运用娴熟的视觉语言,始终为女性的欲望留有一扇“秘密的窗口”。即便是在《红色娘子军》当中,谢晋也巧妙地把女性的基本欲望打扮成“革命的口实”:参加革命,对于吴琼花来说,一个最切实的理由,就是摆脱曾经蹂躏她的南霸天,寻找心中的幸福。对于当时的观众来说,我们实在无法准确地辨别出,这部电影令人着迷的,是其大义凛然的革命叙事,还是穿着热辣短裤的“娘子军”们健硕、秀美的大腿?
性的钩心斗角,成为发生在“天云山”的真正的“传奇”。宋薇所遇到的问题,与其说是政治问题,不如说是一个女性在无穷无尽的回忆当中,独自吞咽当年在两个同样强势的男人之间犹豫不决的苦果。这教育了广大观众(特别是女性观众:-)):性的抉择是重要的,它有时比白线、黑线、左派或者右派等政治路线或阵营问题更加容易造成悠久的创伤。
因此,谢晋的电影里可以没有政治,但不能没有女性,或者说,不能没有“性”。他也的确在这方面够大胆的了。不仅在《芙蓉镇》里创造了长达4分23秒吻戏的中国电影史纪录(公映版本被删去),而且,他一视同仁,也为电影里的“坏人”提供了他们自己的“性”机会。想到“一身正气”的革命干部李国香同志(女),面对流氓无产者王秋赦的挑逗居然也心旌摇荡起来,我们不禁为谢晋的幽默感(或者同情心)而微笑起来。
毕竟,革命者也是人嘛(你以为心越狠,就越像个革命者?——《啊,摇篮!》)。反革命者同样是人。
无论怎么说,“人,毕竟是美好的。” 因为,“人”是无法用冷酷的理性来分析和审判的。他/她是温暖的,又是脆弱的;是黑夜的动物,又是光明的孩子。是赐予,而非剥夺。
谢晋在天之灵或许仍旧同意这句话,并为之欣慰。因为谢晋正是用了他的产生于各种环境中的电影,表现出了人之为人的那一点点可怜可叹的底线权利:活着的权利,爱着的权利,尊严的权利,以及荣誉的权利。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