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1

“人,毕竟是美好的”——谢晋电影五章

人,毕竟是美好的。
——《牧马人》许灵均语



始于上虞,终于上虞。谢晋的一生,就像他的一部起伏跌宕的电影,经历了战争岁月、政治磨难、家庭悲剧和人生坎坷之后,终究魂归故里。这是一种作为凡人的幸福。
在他的电影里,主人公们历尽劫波,终究也是获得了救赎或归宿。虚构的叙事,与真实的人生,在电影的两端接壤,难解难分。这是一种理想和现实的对接。
终其一生,谢晋共拍摄过36部电影,从最初的《女篮五号》(1957年),到最后的《女足九号》(2001年),仿佛一个循环,把一个人的生命定格在电影的“竞技场”上。这些作品,有倾注心血的时代大作,也有应景交差的政策文章,更有复杂如《春苗》(1974年)式的漫长集体创作;有以锻炼身体为主题、安全而小气的轻松喜剧《大李、小李和老李》(1962年),也有和“反右”、“文革”历史正面交锋、荡气回肠的严肃正剧《芙蓉镇》(1986年);有充满革命符号、剑拔弩张的“红色经典”《红色娘子军》(1960年),也有寄托个人情怀、深情绵密的《牧马人》(1981年);有表现戏班姐妹情谊、女性主义色彩浓郁的《舞台姐妹》(1964年),也有充满阳刚之气、男性味十足的《高山下的花环》(1984年);有活泼生动、童真情趣的《啊,摇篮》(1979年),也有平和安稳、内敛含蓄的《老人与狗》(1993年);有表现知识分子遭际、回味悠长的《天云山传奇》(1980年),也有表现日本孤儿、清静悲悯的《清凉寺钟声》(1991年);有历史题材的《秋瑾》(1983年)和《鸦片战争》(1997年),有体育题材的《女篮五号》(1957年)和《女足九号》(2001年),有跨国题材的《最后的贵族》(1989年),有监狱题材的《女儿谷》(1995年)……它们都构成了这位新中国电影的代表性人物的各种侧面:革命叙事,反革命叙事;活着,或者死去;情与义,爱与恨;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劳作与战斗,城镇和乡村;个人和集体,家庭与国家;以及天空、太阳,山川和大地……
1949年之后走上影坛的谢晋,和这个国家、民族的历史有着奇妙的和谐共振。
这也是大部分导演在新中国可能讲述的版本。不同的是,谢晋的电影底片上,始终(或更多)有着“人”的挣扎印迹,无论怎样分分合合、情仇爱恨,无论阶级革命、路线斗争、战火纷飞、硝烟弥漫,最终都是“人”的事情,是“人”的灵与肉、血与痛的显影。
是个人的遭际,也是人民的苦痛——对于谢晋来说,这两者是一回事。正如“牧马人”许灵均(这个名字显然是对屈原的一种追忆)所说:“这是因为,在中国,国和家的关系太密切了。”在中国,个人和群体的关系同样密切,并表现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作为导演的谢晋同样把家国叙事合二为一,在他的电影里,把祖国、人民、劳动与大自然视为个人存在和幸福的最高律令。


和其他新中国的电影导演一样,谢晋的电影产生于非常复杂的政治、社会、个人状况当中,在其中,电影不是作为一种娱乐工业或个人创作,而是作为对国家、民族、政治和社会有重大影响的“启蒙”、“社教”工作来进行的,因而,个人的思想和价值观乃至艺术观,必须服从和纳入这个大的前提。这使得情况有点复杂:谢晋的电影,既是谢晋个人占主要贡献的产物,又不完全是他个人的声音传递。这其中融杂了电影主管部门、官方影评人以及观众的情感诉求等诸多声音,而谢晋则在他的电影文本当中很好地调适了个人声音与公共声音,使它们发出和谐的共鸣。
但这并不是说,在谢晋已经完成的电影之外,仍然存在一个未被充分表达过的“谢晋”——他已经把他自己游刃有余地融入了这种公共表达,再无缺憾,抑或可追悔之处。“电影是遗憾的艺术”,这句话,对于在任何时代都有幸获得拍片机会的谢晋来说,似乎是多余的废话。一切都是历史的既成性的存在,无法假定,无法推倒重来。
并且,如若谢晋本人可以自由选择(正如他晚期所拍摄的几部作品),很难说他不会仍旧是那个大家熟悉的谢晋——或者,用八十年代中后期广泛使用的一个词汇:一种业已定型的“谢晋模式”。这个在新中国电影史上曾经占据统治地位的“谢晋模式”,被1986年发表在《文汇报》上的一篇文章概括地批评为一种在形式上是“以煽情性为最高目标的陈旧美学意识”,即从“好人蒙冤”、“价值发现”、“道德感化”到“善必胜恶”的政治伦理情节剧结构,在主题上是以“柔顺、善良、勤劳、坚忍、温良恭俭、三从四德、自我牺牲等诸多品质堆积而成”的妇女造型为核心的“某种经过改造了的电影儒学”。抛却其中偏激和不准确的用词之处,时任上海财经学院青年教师的朱大可的这篇《谢晋电影模式的缺陷》,的确抓住了谢晋电影的要害。这也是经典中国电影的习惯路径,其传统应该上溯至郑正秋、蔡楚生的伦理情节剧一脉(谢晋的《舞台姐妹》和郑正秋的《姊妹花》如出一辙)。
而现实的情况则是:此文发表之际,中国电影正酝酿着事后被称为“第五代”的新浪潮运动(在当时被称为“探索片”运动),无论在电影语法上,还是意识形态上,这个运动都需要一个“假想敌”。而占据整个八十年代主流电影头把交椅、传承中国经典的伦理剧传统的谢晋,自然首当其冲。
这场交锋,在今天看来,可以归结为对“人”的定义的不同。在谢晋看来,那个“美好的人”,更多是属于伦理、道德层面的“人”,是人群中的人,家庭、民族和国家中的人,他们的每一次抉择和行动,其本原和动力都是人群关系;而年轻一代导演则试图将“人”的定义归于“本能”的层面,把他们从家庭、国家和民族的大义中解放出来,使他们成为“个体”,并为自己的行动单独负责。因此,像《红高粱》里“我爷爷”的所作所为,是绝对不可能出现于《芙蓉镇》里的秦书田身上的(虽然他们同是由姜文扮演),前者在高粱地里以一记毫无顾忌的野嗓门儿,喊开了初嫁少女“我奶奶”的心扉和肉体;而后者,则选择在阴暗的芙蓉镇的石板路上和女主人公一起偷偷地跳扫帚舞,并且在和女主人公结为“黑夫妻”之前,更不会忘记去祭扫其前夫的坟茔——这个伦理层面的工作是必须要完成的。
人的故事,在谢晋电影里是回归传统价值的,因而呈现出情节剧式的俗世温情;而在张艺谋们的电影里,人的故事带给观众的是欲望的解放,因而呈现出强烈的挑逗意味。在谢晋的电影里,“人”不是寓言性的符号,而是现实社会中令人感到亲切的存在(郭口扁PIA子、胡玉音等等)。
这种对比也体现在各自的构图上、色彩上。谢晋的电影,画面均衡、稳定、温暖、厚重,恰如其中的温柔敦厚的主人公,忍辱负重、逆来顺受;而张艺谋们的电影,画面暴烈、倾斜、动荡、俗艳,恰如其中的主人公,原始野性、激烈乖张。这是两个时代的电影人,在用不同的语言,表达着同是中国人的不同层面。
如果说第五代是用一种外来语言在讲述一个被“寓言化”了的中国奇观故事的话,那么谢晋则可称为纯然本土化的故事高手。他娴熟地运用着来自中国传奇小说的笔法,把人物命运的起伏跌宕用画面描摹得令人唏嘘感叹,直入心脾。
但第五代的张艺谋和第三代的谢晋之间,并非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来自谢晋的“像牲口一样活下去”(《芙蓉镇》),和张艺谋的《活着》,自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一个更温顺,而另一个更执著罢了。究竟哪一个“活”得更好、更合时宜,中国的观众自有公断。
更有意思的是,当电影史进展到贾樟柯一代时,有关人伦情义的传统仿佛又回来了(有情有义的小偷、千里寻妻的故事等等),这仿佛是一种“隔代遗传”(就好像一个大家庭中,祖父对孙辈的疼爱有加)。因而不难理解,为什么谢晋能够交口称赞贾樟柯在《三峡好人》中的表现,却对第五代电影颇有微词。


谢晋的电影,回忆(或闪回)占据了大部分时间。这种回忆给予主人公的是“沉甸甸的历史”,是“今昔对比”,从而由此建立了主人公生存之深厚的根基——《牧马人》几乎通片由回忆构成,并促成主人公的最后决定;《天云山传奇》也是在回忆和现实之间往复穿梭;甚至《啊,摇篮!》里的女主人公也是有难言之隐,更不用提《红色娘子军》、《芙蓉镇》等等。在谢晋的电影里,几乎每一位主人公都是满腹心事有待解开。回忆成为谢晋进入主人公内心和历史、定义主人公基本性格的最便捷路径,并成为谢晋式叙事的主要结构;而张艺谋们的电影,没有回忆,只有现在,是“行动着的”、充满生机的、夺取着生存机会的人。他们无暇顾及过去,而是像动物一样地猛烈地追寻着欲望之召唤。
回忆,或不回忆,某种意义上也反映出两代导演的历史观和真实观。在谢晋那里,历史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是需要面对和战取的“无名高地”,当主人公战胜了记忆,谢晋也就基本上完成了叙事,而人物也获得新生,国家和民族也获得新生。正如《啊,摇篮!》里所说:“人,总不能拖着锁链走路,要砍断它!前进!”《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女篮五号》里的田振华和林洁、《芙蓉镇》里的胡玉音、《天云山传奇》里的宋薇和罗群……他(她)他们都是记忆的战胜者,都和这个国家和民族一样,获得了新生。
一个能够直面自己的个人记忆的人,一个能够直面自己的历史记忆的国家和民族,哪怕这种记忆是不堪回首的,总归是有希望的。直面记忆和历史,是一种救赎,和解脱。
不夸张地说,如果一部电影里没有记忆,岂不是有可能沦为“当下”的狂欢?就像这个只重视现在、不重视过去的国家里,人们像失忆的动物一样奋勇向前,一边不停地破坏,一边贪婪地攫取。要等到什么时候,人们才能突然回一下头,看看这个破碎的山河,还有几多历史和记忆可被寻到?
至少,谢晋曾经教会了中国人如何看待自己的过去和记忆,那不全是美好的,也有丑陋的,但是至少,它们是真实的,无法回避的。


如果说“回忆”是人的时间性的“故乡”,那么“土地”则是人的空间性的“故乡”。谢晋的电影里,地点方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海南岛、江南米乡、天云山、芙蓉镇、甘肃大草原……它们和人物的命运息息相关,或生于斯,或长于斯,或流放于斯,总之,这些地点不仅是故事的发生地,更是美好人性生成的土壤。它们赋予人物以决定的能力和勇气,使他们安于误解和冤屈,并获得个人的幸福。
发生于土地上的最主要的人类活动,是劳动。劳动和大自然(而不是战斗),它们的创造力、包容力和疗救力,构成了谢晋电影最温暖的底色,使谢晋的人物获得直面历史和记忆、治愈创伤、重新上路的决断、勇气和信心。
《牧马人》的开场,是一段用意鲜明的蒙太奇:甘肃大草原牧歌般的画面,和首都北京钢琴水泥的高楼大厦、市政道路的强烈对比,伴随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深情吟诵;而结尾,则是一家三口相聚在广袤的大地和天空之间,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永恒、宁静、安详。它很好地定义了祖国的最基本含义:那是永恒的土地和人民,此外,政权的变化、政治的平反,金钱、名誉、地位,都是短暂的。《天云山传奇》,则把人物和风景完美地融为一体,在踏遍青山人未老的抒情叙事中,也把考察队员们的汗水尽情讴歌;天云山,成为和过去和解的一个象征。《芙蓉镇》里,自主的劳动成为一种权利,一种推动叙事的动力,而湘西美丽的小镇风光则隐藏了一对“地下情人”的传说。《红色娘子军》如果没有海南岛的奇异景致(椰林摇曳、风光秀丽的万泉河),以及娘子军们对土地的热爱,恐怕单凭激越的革命叙事无法征服亿万中国观众……
这种对大自然和劳动的毫无保留的赞美,其传统直追中国电影史早期那些电影人对“乡村美、都市恶”的认定。即便在饱受争议的文革电影《春苗》中,那种江南早春的旖旎风光以及农人的劳作,同样沁人心脾。谢晋在此片中,用了非常讲究的运镜,把他对田园的热爱表露无遗。
在谢晋的电影里,这些发生于具体的地理空间的劳动——包括种田、放牧、考察、甚至扫街、做米豆腐等等,可以解脱人物的苦痛遭遇,升华人物的精神境界。“劳动最光荣”是谢晋那个时代人的共识,通过劳动,人的身心和大自然交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得以维系。相反,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如王秋赦(《芙蓉镇》)者,则成为历史和人民的弃儿。
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它也同样创造了谢晋电影的力量和美好。
而祖国,不仅是许灵均(《牧马人》)家墙上被久久凝视的地图,她是存在和发生于这个地理空间的一切:过去、现在、日升、日落、家园、亲友、以及共同的历史和经历……许灵均说:“这里有我汗水浸过的土地,这里有我患难与共的亲友,这里有我相濡以沫的妻子。这里有我生命的根。”如果没有影片中那包容苦难的土地、自然和人民的支撑,这段话则无疑是空洞的说辞。
在谢晋那里,祖国是人的伦理的最高境界,它是由可亲的人民、广袤的地理、悠久的记忆共同构造,它们归于个人,使个人有家园可归;而金钱(它恰恰是我们当下时代的主旋律),“是无法建造天伦的宫殿的”。


“人,毕竟的美好的”。女人,则更美好。因为她们可以创造生命、创造家庭、创造如同大地一样的温厚能量。女人,不仅是右派们衣食无忧的温暖臂弯,更是一种帮助他们重塑价值观的坚定信仰。很难想像,如果没有女性,谢晋的电影还有没有可能存在。
这种美好的女性,多年来也成为人们诟病谢晋的一个理由。评论者认为谢晋通过女性,以及女性的救赎和安慰,试图回避真正重大的政治或历史主题。但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正是那些美好的女性,才构成了人类文学艺术的基本主题。但丁也曾说过,“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上升”,而美好的女性,引导右派们等来了平反的那一天,应是无可厚非的。更何况,在李秀芝的眼里,许灵均是在第一眼就被“平反”了的。这是至关重要的,在此,一个美好的女性比国家、政党、政府更具有价值判断的合法性(尽管她不补发工资)。
更重要的,女性不仅仅是作为右派们的映照而出现的。她们本身的故事,才是谢晋始终乐于讲述的。这包括了女性的创伤,它构成了从《红色娘子军》、《舞台姐妹》、到《啊,摇篮!》、《芙蓉镇》的一整段谢晋个人电影史。创伤的根源是“性”,以及和性相关的爱情生活、婚姻生活。性的不满和缺憾,促成了吴琼花投奔革命,参加娘子军。在那里,她获得了自由,以及爱人。而在《芙蓉镇》里,一个女人的性爱史,是可以承载起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记忆的。芙蓉镇里的故事,与其说是关于一个国家和民族的不堪的记忆,不如说是一段发生在悠长的小镇石板路的秘密性爱传奇。
性的迷思是谢晋电影最富于争议、也是最好看的地方。因此,在中国观众的记忆中,始终有两个谢晋:一个是被官方审查机构合法审批的公映作品中的谢晋,在那里,男人、女人们在公共场所里谈论着、或经历着国家大事(或者琐屑的个人生活)。他(她)们被冤屈、被解救、被抚慰、被宽宥。总之,是公共生活当中的所谓“大故事”。而另一个,则是被阉割成为秘密、或者借助女性的衣着/身体部位“暗度陈仓”、充满性暗示的谢晋。这个谢晋,运用娴熟的视觉语言,始终为女性的欲望留有一扇“秘密的窗口”。即便是在《红色娘子军》当中,谢晋也巧妙地把女性的基本欲望打扮成“革命的口实”:参加革命,对于吴琼花来说,一个最切实的理由,就是摆脱曾经蹂躏她的南霸天,寻找心中的幸福。对于当时的观众来说,我们实在无法准确地辨别出,这部电影令人着迷的,是其大义凛然的革命叙事,还是穿着热辣短裤的“娘子军”们健硕、秀美的大腿?
性的钩心斗角,成为发生在“天云山”的真正的“传奇”。宋薇所遇到的问题,与其说是政治问题,不如说是一个女性在无穷无尽的回忆当中,独自吞咽当年在两个同样强势的男人之间犹豫不决的苦果。这教育了广大观众(特别是女性观众:-)):性的抉择是重要的,它有时比白线、黑线、左派或者右派等政治路线或阵营问题更加容易造成悠久的创伤。
因此,谢晋的电影里可以没有政治,但不能没有女性,或者说,不能没有“性”。他也的确在这方面够大胆的了。不仅在《芙蓉镇》里创造了长达4分23秒吻戏的中国电影史纪录(公映版本被删去),而且,他一视同仁,也为电影里的“坏人”提供了他们自己的“性”机会。想到“一身正气”的革命干部李国香同志(女),面对流氓无产者王秋赦的挑逗居然也心旌摇荡起来,我们不禁为谢晋的幽默感(或者同情心)而微笑起来。
毕竟,革命者也是人嘛(你以为心越狠,就越像个革命者?——《啊,摇篮!》)。反革命者同样是人。
无论怎么说,“人,毕竟是美好的。” 因为,“人”是无法用冷酷的理性来分析和审判的。他/她是温暖的,又是脆弱的;是黑夜的动物,又是光明的孩子。是赐予,而非剥夺。
谢晋在天之灵或许仍旧同意这句话,并为之欣慰。因为谢晋正是用了他的产生于各种环境中的电影,表现出了人之为人的那一点点可怜可叹的底线权利:活着的权利,爱着的权利,尊严的权利,以及荣誉的权利。

2008-10-14

所罗门大战玉皇大帝

我小时候不爱玩,有趣的事儿不多,搜肠刮肚也就那么几件。金箍棒就是其中之一。
有一天,我突然迷上了孙悟空,特别是对他的金箍棒神魂颠倒起来。我记得好像是因为看了电影《大闹天宫》的缘故。金箍棒太神奇了!有了它,你基本上什么也不用怕了,要打谁就打谁,没有打不过的。比如说,你想要“收拾”一下老是欺负我的“黑蛋”,根本用不着跟他支巴,拿金箍棒一杵,他立马就服了。而且,金箍棒还能变大变小,大到顶天立地,小到耳朵眼儿里就藏得下。
我花了很长时间收集大人们烟盒里的锡纸,有银色的,有金色的,也有其他颜色的。然后把它们螺旋式地缠绕在一根木棍上,就成了金灿灿的金箍棒。没事儿的时候,我就手里拿着金箍棒走到街上,我很害羞,人多的时候我不敢玩儿,只有在人少的时候挥那么一两下子。感觉自我良好。
有一天,“黑蛋”看见我拿着金箍棒站在街上,他不怀好意地走过来,看了看,然后一下就抢走了它。
我只好回家,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锡纸再做一根。当我再次拿着金箍棒走到街上时,我的自信心又恢复了。“黑蛋”看见也不抢了,因为他手里已经有了一根了。他那根比我的好看。
金箍棒的好处不只如此,它还进入了我的第一篇(也是唯一一篇)未完成的长篇评书。评书的名字叫:《所罗门大战玉皇大帝》。
这篇评书的起源应该也是《大闹天宫》。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替孙悟空抱屈,凭什么玉皇大帝就那么不讲理,不主持公道?生生让大家欺负孙悟空,连管都不管。再说,他都做了什么事情啊?整天不理朝政,还跟王母娘娘搞什么蟠桃宴,居然让神通广大的孙大圣给他当什么劳什子“弼马温”,白白浪费人才不说,单说这官职,这叫什么事儿啊?后来我才了解到,原来所谓的“弼马温”,是“辟马瘟”的谐音,拿俺们孙大圣当药材使了![1]
这更不像话了!
我想,这世界上有没有比玉皇大帝更厉害的角色呢?
于是,一段时间以来,我就一直在寻找玉皇大帝的克星。我不信这世界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哦对,不是“人”,是“神”。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耶稣,也不认识他的父亲——上帝。那时候,我读了一点有关外国的文字,知道古希腊有个叫“宙斯”的,地位相当于俺们的玉皇大帝;可是,宙斯也不是个什么好鸟!居然把他的堂兄、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绑在高加索山上,并且还放了一只老鹰每天去啄食他的肝脏;吃了也就吃了,可是还让被吃掉的肝脏随即又会长出来!这不是折磨人、变态吗?难道世界上那些最高的神或者君王、皇帝都不是什么好鸟吗?都像玉皇大帝、宙斯那样以折磨人、羞辱人为乐吗?我不信!
我试图寻找这样一位至高无上并且讨人喜欢的神,能够成为玉皇大帝的死对头。我了解到了什么埃及法老、释迦牟尼、甚至还有日本的天照大神……可是他们都太令人失望了,不是整天驱使一帮奴隶盖金字塔,就是神神叨叨、不吃不喝地说些谁也不懂的话,至于日本那位大神……日本才多大地方?说不定那位大神还是玉皇大帝的手下呢!……
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一篇童话《渔夫的故事》,里面有一个非常厉害的魔鬼被一位叫“所罗门”的给装到瓶子里,那家伙在里面呆了一千八百年,最后碰到一位每天只撒四次网的渔夫,把它打捞了上来,并且打开了盖子……后来,聪明的渔夫三鼓捣两鼓捣又把魔鬼给骗回瓶子里,又把盖子给盖上了。——当时,我关心的不是渔夫,也不是魔鬼,而是那位叫“所罗门”的人。他是谁?书里没有交代,或者交代得很不详细。但这个名字让我浮想联翩:能不能让他和玉皇大帝较量一下呢?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苗头;但这个想法越来越不可抑制,最后我决定,干脆写成一篇评书算了!
那时侯我只听过评书《岳飞传》、《杨家将》,觉得让两个人较量的唯一方式,就是让他们在评书里决战。于是,我准备了厚厚一摞“马粪纸”,兴奋地开始写了起来。我决定每天写一小段,直到最后的决战分出胜负。我以为我能写上半年,因为这两个人都太厉害了,他们肯定会到各处招兵买马,而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恐怕我该开学了(我记得我是在寒假开始写的)。
第一天,我开始描写所罗门那边的环境。我不太了解他的生活,所以,尽可以瞎编;但是,那篇童话足够我联想了。我描写了大海、岩石、高山等等;我还试图讲一讲他手下的几员大将的故事,但是我实在不了解他那边的事情。这一天,所罗门没有出场。
第二天,我开始描写这边的环境。玉皇大帝我是了解的。他的人马非常多。但我不太喜欢用。我还是喜欢弄些个类似杨家将、岳飞传里面那样的生动的角色。我让坏人先出场,把天下搅得一团糟……这一天我写的很顺手,最后我依依不舍地停下笔,因为我妈喊我吃饭了。
第三天,我回到所罗门那一边。我发现他那边没什么可写的了,我只好让所罗门出场了。他是个穷孩子;他放牛;他遇到了第一个坏人;他战胜了他……然后,我就没什么可写的了。
第四天,我又回到了我所熟悉的玉皇大帝这边。我继续招兵买马,什么孙悟空、杨四郎、杨排风、岳云、牛魔王、秦琼之类的人物纷纷出场,有声有色,居然写了好几张“马粪纸”!
第五天,清汤寡水。所罗门究竟会招些什么样的人呢?肯定是外国人了。于是,我把古希腊神话里的几员大将派给了所罗门(忘了派谁去了,但应该有普罗米修斯),又把牛顿、拿破仑给派过去了。他们挺没意思的。没什么可写的。
第六天……第七天……
我发现玉皇大帝这边的事情太多、枝节太乱了,而所罗门那边只是在海边集合、互相说说话而已,没什么可做的。就连渔夫也就只打出来一只瓶子而已,你总不能接着又让他打出来一只。海里没那么多瓶子。
就这样写了一个多星期,我实在等不及了,干脆决定:让他们交手算了!
这个决定让我又兴奋起来,于是我奋笔疾书,让他们打了几个回合。这些回合有胜有负,反败为胜,乘胜追击、中了埋伏、全军覆没……最后没法写了,草草收场。
那时候我根本不会讲故事(现在更不会了)。我不应该让他们过早地交手,因为离开学还早着呢!
评书最终没有写成。所罗门和玉皇大帝的战事也不值一提。倒是我的金箍棒伴随我度过了郁闷的少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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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台湾历史学家、掌故家苏同炳先生《“弼马温”释义》一文说:“明人赵南星所撰文集中,曾有这么一段话,说:‘《马经》言,马厩畜母猴辟马瘟疫,逐月有天癸流草上,马食之永无疾病矣。《西游记》之所本。’”原来母猴每月来的月经,流到草料上,马吃了,就可以辟马瘟。

2008-10-12

学习的敌人是别人的满足

学习的敌人是自己的满足,要认真学习一点东西,必须从不自满开始。对自己,“学而不厌”,对人家,“诲人不倦”,我们应取这种态度。

—— 毛泽东


这话要改改了:
学习的敌人是别人的满足。要认真学习一点东西,必须从别人不满意开始。对自己,“学而不厌”,对人家,“诲人不倦”——我们不应取这种态度!
我当腻了这个纯粹为了帮助别人获得“文凭”的所谓大学老师。谁能不腻呢?当你必须处理20篇以上从网络荡下来的所谓“毕业论文”时,你的反感难道不油然而生?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分数,只是一个文凭。而所谓的“处理”,也是为了给别人看。
我很少在公开场合谈论我的本职工作。现在,我愿意援引几个非常著名的案例,它们让我的大学教师生涯充满滑稽感和挫折感,同时也对大学教师这一职业产生了深深的困惑。这些案例,大都是关乎“学习”的,在这些案例中,“学习”变成了别的东西,“学生”变成了客户,而老师则是“服务员”——不,“学生”也不是最终客户,“学生家长”才是;而老师也不仅仅是“服务员”,同时还是兼职的“人类灵魂工程师”。这很不公平:你见过一个餐馆的客户要求餐馆的服务员同时也是他的“灵魂工程师”吗?

1、01文编的“活色生香”事件
那时,我刚刚留校,迎头就给了我这个打击。事实是:我被一个学生家长给告到校长那里,说我在课堂上“诲淫诲盗”。我放的是阿尔莫多瓦的《活色生香》,这是一个我认为很能体现“风格”的片子。但某学生似乎不这么认为,她似乎觉得这位老师是个色鬼吧!从一年级就开始用这种“诲淫诲盗”的片子来勾引女生,真是居心何在?——天可怜见!我到现在都喜欢不起来学生妹,一看见她们我就觉得太累、太累,需要哄着、骗着、娇着、惯着,还要养着、供着、无私着、无畏着、还要装作无知着。有那工夫还不如做做网页呢!经过著名艺术电影专家、后来的《考试》的导演蒲剑老师的鉴定,证明这不是一部很适合“诲淫诲盗”的片子,因为老阿的片子根本就不相信爱情的存在,甚至根本不相信女性肉体的存在,尽管她们一直不断地“颤抖”着——那只是一种视听语言的“颤抖”而已,一种风格的“颤抖”,非关色情,非关活、色、生、香。而是关于记忆——可惜在我学生的那个年纪,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的记忆,她们的肉体太新鲜、太生涩,还根本没有任何记忆呢!
这一案例的核心不是该女生,而是该女生的家长。它揭示出,事实上今天的中国大学和幼儿园差不多,都是对家长负责的,而不是对学生负责。可是你看看,这些家长一旦介入学校的教育,会产生什么样的荒唐?当时,我就是从这个角度愤怒地向校方指出(通过一份被要求书写的情况说明):难道家长不应该看一遍《活色生香》吗?如果看不懂,我可以免费向他做“影视精品读解”,如果他仍然认为该影片有“诲淫诲盗”之嫌疑,我觉得他应该到电影局去工作了。

2、0X文编的“换封面”事件
假如一个学生为了获得一个好的分数,从网上荡下来一篇论文交给我,我都能理解:他们只是虚荣心太强而已,还不懂得学习的敌人在哪里;更进一步,如果这个学生从网上荡下来一篇论文,并且在封面上精心地布置几颗小花交给我,我也尽量理解他,他只是虚荣心更强一些而已,还不懂得别人的东西再装点也成不了自己的东西;假如这个学生从网上荡下来一篇非常差的论文交给我,我甚至可能有点可怜他了,他太没有鉴赏力了;可是,如果这个学生把这篇从网上荡下来的非常差的论文,和班级里一篇写的非常好的论文,换了一下封面,然后把那篇写的非常好的论文变成了自己的,把那篇非常差的变成了别人了,并且在自己的封面上精心布置几朵小花交给我,并且当知道他给偷梁换柱的那篇论文被我发现抄袭而得了0分之后,甚至还不忘了警告那位冤屈的同学:不要给老师打电话,他很生气,以至一个学期之后,当这位“聪明”的同学如愿以偿地凭借这篇偷梁换柱的论文获得高分(至少是助力之一)而成功获得遴选香港中文大学的交换生资格、而那位冤屈的同学由于实在承受不了补考的心理压力最终向我“坦白”的时候,我和她才同时发现这个真相——的话,我除了佩服那位偷梁换柱的同学的非凡鉴赏力之外(她所换的那篇作业是全班最好的作业),还能说什么呢?说她居心不良、成心害人吧,有点重了;可是,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词汇。在此,我也向那位被冤屈的同学道歉,我实在没有这个眼力,能够看出封面写着另一个同学的名字的那篇作业是你的作业,而封面写着你的名字的作业是别人的作业。
要在这样的环境下当大学老师,如果首先需要成为一个侦探的话,那我还不如直接去做侦探好了。

3、所谓“成人教育”
大概从前几年开始,我的业余时间开始被一批生猛的“成人教育”学生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我是否度假或休息的电话给深深骚扰了。他们是在要求我给他们“辅导毕业论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辅导”、以及什么样的“毕业论文”啊?除了极个别的学生是自己写的之外,大部分都是从网上、书上、期刊杂志上随便拼凑出来的烂玩意儿,或者是别人代笔的(有些还自己承认了)的烂玩意儿。最要命的是,有些还不是烂玩意儿,而是非常精彩的硕士论文、博士论文级别的,唯一的不同就是,它们不是这些学生自己写的。而且,每年都几乎同样的一批所谓“论文”,只是题目或结构稍有不同而已。按理说,我不应该对“成人教育”较这个真,因为,按照他们的逻辑,或者成人教育学院系统的逻辑,这一学历层次的学习基本上对学生来说只是混个文凭,对校方来说只是“创收”而已。可是,这中间牵涉到一批无辜的老师。我周围的一些同事这几年纷纷为此叫苦连天。它动摇了我对于“学习”的基本信仰。在我没有接触“成人教育”之前,我其实对他们还挺尊敬的,因为,他们有的挺着大肚子,有的放弃了饭局等等来听课,不就是来学点东西来的吗?可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学习”啊?这只是一次“消费”而已,他们交了钱,然后要求服务——这种服务就是必须给予他们文凭。
我现在开始觉得,其实他们(包括成人学生和校方)还不如大街上电线杆子上贴的“假文凭”广告来得坦诚,也来得省事儿——既然都是一种给别人看的东西,那应该讲究一点效率,彼此都不要投入太多。

还有很多。当然,大学教师生涯也有很多快乐。最快乐的是就是,当学期结束,或学生毕业之后,收到学生的短信,说我讲的东西对他们有一定的收获,甚至,改变了他们对某种东西的成见、使他们进入到一个他们从前不熟悉的领域。这些,哪怕每个学期仅仅有几名学生能够从我的课堂上得到实质性的“教育”,就足以平衡我以上的挫折感。
我所理解的“教育”,和植物栽培一样,必须浇灌、成长。从这个意义上,它和“文化”一词相像:culture(本身就有植物栽培的意思),或“文化”,其实都是慢工夫。这不是给别人看的。
教育,就像植物生长,不是给别人看的,是自己的事情。难道你觉得那些茁壮的向日葵、麦子、花朵、树木是开给你看的吗?

可是,现在中国的大学教育,以及每天都必须走的那些过场,是多么的不堪入目!在目前的中国大学,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教育”,没有“学习”,没有“梦想”。
没有“梦想”自己能够从土壤中生长的那种拔节的快乐、饥渴的快乐。
只有“视觉”,只有“演戏”。几乎所有的中国大学、所有的专业,都是“表演系”。
自从我所在的大学从三年前开始了所谓的“本科教学评估”之后,我就开始厌倦这一切了:没完没了的表格、没完没了的弄虚作假。最搞笑的是,我必须在学生已经毕业走人之后很久,给这些学生留在学校的作业、论文写评语——就好像他们会在烦人的工作之余能够“梦见”我的评语一样——这够恐怖了,谁像我这样,经常做一种梦,梦见我上初中时,一个学期快结束了,可是我还不认识某门课的任课老师,当最后一节课来临之时,我像作贼一样,偷偷溜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我发现,老师还是发现了我,诧异了几秒钟,然后,继续他的总复习辅导。多少次,当我做这个梦的时候,我就心中祈祷,我的学生毕业之后,可千万不要再梦见我!我不希望成为他们的恶梦,甚至,也不希望成为他们的好梦。总之,拜托别梦见我!

关于看电影的几件事情

1、关于洗牌
这是幻觉:随着技术的革新,你家里的DVD将会全部成为没用的塑料薄片。所谓技术革新,在今天是指蓝光。最近我又听说一件事:买DVD是浪费,上网下载就够了,网上片源多的很!现实情况是:技术革新的最大受益者是好莱坞的老板们,而最不受益的则是那些紧跟革新步伐疯狂洗牌的影迷们。因为他们总是用昂贵的费用最先洗掉好莱坞的那些大片(它们总是能在市场上看到各种介质),而当那些真正值得收藏的稀有电影(它们往往是乏人问津的纯艺术电影)出笼的之后,这些所谓的革新技术成果的市场价格已经变得跟上一轮陈旧的技术差不多了——VCD成熟时期,是5块钱一套;DVD5成熟时期,是6块钱一张;DVD9成熟时期,是11块钱一张。总有一天,蓝光也会是这个价位。相应的播放机也基本按照这个规律逐渐趋于千八百块钱的稳定价位。你看看大容量硬盘如今的价格就知道了。更现实的情况是,谁手里没有几张当年的VCD还留着洗不掉呢?例如我手里的《橄榄树下的情人》、《北京杂种》、《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等等,就一直是VCD;DVD出来之后,我发现它们不过是把当年的VCD格式转换成了DVD格式而已,片源还是一样的,因而质量也是一样的。例如,《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一直就是最早的LD版素材。

因此,这么多年我的策略是:
A——永远走在技术革新的最后面。最早的时候,我去音像店里租VHS录像带看;VCD出来之后很久,我才开始收集,那时,《橄榄树下的情人》已经出来了;然后,当我手里有了一批VCD之后,DVD5开始出现,当朝阳路上的影帝开始卖伯格曼的时候,我才大规模地收DVD5;而当DVD9出现之后,我不动声色,直到标准公司开始出修复版的DVD9的时候,我才开始买,而且基本上只买重新转磁修复的电影。蓝光?算了吧,等侯麦的片子重新出蓝光的时候再说吧。再说网络下载高清,最近我有点动心,可是一看EMULE上的片源,还是那么几部好莱坞大片而已,作为一种好奇心的驱使,我会尝试下载几部(目前没有成功地下载过一部);至于大规模地出现蓝光的时候……我等着它们的价格降到20块钱左右再说。
B——任何阶段,我基本上不去买希区柯克。市场上总会有他的最新版本出现,想看的时候,随便买一张看看,不会去收藏他的套装;黑泽明也是如此。这两位导演鼓舞着的,只是那些想赚钱的人,因为它们太好看。太好看的片子,不用你去到处找,它们自己会跑到你面前来的。

2、关于去电影院看电影
无论什么样的电影,最好去电影院看。看完之后,就别再想它——我是说,别再想着拥有它。你拥有不了一部电影,你只能怀想一部电影。很早之前我就说过,看电影是过去时的行为,是一种时间行为,因此,除非你想通过DVD或其他方式“怀想”电影院里的记忆,你并没有真正地“看”过这部电影;你充其量只是通过DVD“回忆”了它而已。而我接触过的人们中,居然很不正确地说,我“看”过了某部电影——如果他说的是通过网络下载的方式看了这部电影,那么,他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他只是了解了这个电影的“故事”而已。电影不仅是“故事”,否则它怎么能叫“电影”,而不叫“电故事”呢?以最严格的修辞来说,一个人永远都不能说他“看过”了某部电影。“看电影”意味着你走出家门,坐上各种交通工具,到电影院的售票厅买一张电影票,或许再买一桶爆米花,一瓶绿茶,然后坐进电影院的椅子,等着灯光渐渐熄灭,然后开始驱除现实,进入幻境。就如民国时期一位观众所说,享受“在场的美感”:

一到开演时,全场的电光,一齐收灭,好像向观众说:“诸位来看电影,电影开幕了,注意罢。”不容观众不将视线一同注视银幕。虽然背面左右两旁飞来了几只蝴蝶,想回头去鉴赏一下,但是“来看电影就看电影罢。”黑影迷迷之下,不能看得清楚,仍然要回头来,凝神注会,领略个里趣味……
——徐观余,1927年
3、关于看懂电影
什么叫把一部电影看懂了?或者看不懂?在大部分情况下,人们说“看懂了”,仅仅指的是把故事看明白了;如果没把故事看明白,就会说,看不懂。看懂一部电影,也不是像某些读片大师或大学教授们所说的那样,瞄着这部电影中的象征、隐喻、意识形态等等玩意儿死嗑。把看电影搞成神秘主义的宗教,就如中世纪晚期人们为了反对教会的权威而倡导“隐秘”地和上帝沟通一样,是很神经质的行为;这样看下去,非把人看成圣女贞德不可,她宣称总有一种声音在她的耳边“的不的”、“的不的”的没完没了,让她去保卫法国国王。看懂一部电影,是看懂了这部影片在开始几分钟所建立的“游戏规则”,并且在之后按照这一规则继续看下去,直到最后。现在的问题是,很多小孩子打小就从幼儿园那里养成了“非我莫属”的个人规则,然后无论做什么事儿——谈恋爱也好,干活也好——总是忘不了那点“自我”。然后,在看电影的时候,当需要暂时“忘记自我”的时候,似乎总是有点心有不甘,一直坚守着这点可怜的“个性”,仿佛没了它就真的没了他自个儿一样。拜托自信点儿,在一个半小时的看电影时间里,暂时腾空自己,装进这部电影的程序,你并没有损失什么。电影这种自由软件就是为了在黑暗中装进你的大脑和身体,让你解乏的。你用不着始终保持清醒,跟那位不在现场的“导演”死嗑那点所谓的电影常识。这是最大的损失,既损失了金钱,也损失了脑细胞。除非你真的想拍电影,或想职业性地“解读”电影,你最好的看懂电影的方法就是:别想着看懂看不懂。痴呆起来!反正电影院里都是黑暗的,你痴呆、弱智那么个把小时,没人把你当傻子卖了。
所以,从去年开始,当电影院里时不时会有一些不会太过于羞辱我的智商和人格的片子时,我毫不犹豫地就去看了。结果,现在不也好好的?活的健康、快乐,像《白痴》里的“白痴”一样。

4、关于看电影的书
别再买了。没用。一点用也没有。除非你是真想从事这个行业:拍电影,或者以说电影为职业。
即使是以说电影为职业,也用不着死嗑太多的电影书。那本著名的《认识电影》,看了之后唯一的结果可能是:今后再也不“认识电影”了。还有那本著名的《雕刻时光》。如果你看电影的时候心里在想:我这可是在用一把刀子“雕刻时光”呢!多崇高、多诗意啊!
——多神经质啊!你。

以上写给曾经问我如何“看电影”的人们。总之就是,别想太多了,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