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11

女娲忽然醒来了

女娲忽然醒来了。
伊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然而已经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是很懊恼,觉得有什么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煽动的和风,暖暾的将伊的气力吹得弥漫在宇宙里。
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目夹]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地上都嫩绿了,便是不很换叶的松柏也显得格外的娇嫩。
桃红和青白色的斗大的杂花,在眼前还分明,到远处可就成为斑斓的烟霭了。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想着,猛然间站立起来了,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个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为神异的肉红,暂时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处所。……[继续阅读]


也许我此刻的无聊堪比鲁迅笔下的女娲小姐。伊比我强很多,因为伊有很多玩具,无聊时可以捏泥人;而我只有这个网站。另一方面,我也比她强,因为她捏完了泥人之后,发现这些“可爱的宝贝”却自顾玩起了打仗、文言文之类的无聊游戏,“玩具”们自己动员起来,试图统治这个本来属于女娲小姐的世界。而我,知道“网站”这个玩具永远不能真正地成为统治者;它随时可以被彻底deleted,也随时可以reloaded。[1]
不过,我是真的喜欢这样的小说:女娲忽然醒来了……
类似这样开头的小说还有:
我的兄弟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最后一次坐在我们中间的那一天是1767年6月15日。……(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卡夫卡:《城堡》)
有个农村叫张家庄,张家庄有个张木匠,张木匠有个好老婆,外号叫个“小飞蛾”,小飞蛾生了个女儿叫艾艾。……(赵树理:《登记》)
In the town there were two mutes, and they were always together....(Carson Mccullers: 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
Every summer Lin Kong returned to Goose Village to divorce his wife, Shuyu....(Ha Jin: Waiting)
当然,最著名的还是这个小说的开头: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2]

给读者一个简单的开头,是一种美德。
当然,也有不那么“善意”的作者试图一开头就把读者打懵,这更象一种警告:我的小说不是那么好读的,你最好事先想好,以免耽误您的时间。其中最“狠毒”的角色应该是威廉·福克纳,他在《押沙龙,押沙龙!》里这样开头:
在那个漫长安静炎热令人困倦死气沉沉的九月下午从两点刚过一直到太阳下山他们一直坐在科德菲尔德小姐仍然称之为办公室的那个房间里因为当初她父亲就是那样叫的——那是个昏暗炎热不通风的房间四十三个夏季以来几扇百叶窗都是关紧插上的因为她是小姑娘时有人说光照和流通的空气会把热气带进来幽暗却总是比较凉快,这房间里(随着房屋这一边太阳越晒越厉害)显现出一道道从百叶窗缝里漏进来的黄色光束其中充满了微尘在昆丁看来这是年久干枯的油漆本身的碎屑是从起了鳞片的百叶窗上刮进来的就好像是风把它们吹进来似的。……
原文如下:
From a little after two o'clock until almost sundown of the long still hot weary dead September afternoon they sat in what Miss Coldfield still called the office because her father had called it that--a dim hot airless room with the blinds all closed and fastened for forty-three summers because when she was a girl someone had believed that light and moving air carried heat and that dark was always cooler, and which (as the sun shone fuller and fuller on that side of the house) became latticed with yellow slashes full of dust motes which Quentin thought of as being flecks of the dead old dried paint itself blown inward from the scaling blinds as wind might have blown them.
上面这个句子可以请考GRE或雅思的同学给断断到底怎么划分句子成分。。。

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善意”一般只在第一句话。似乎作为一种策略,他往往以最简单、甚至稍嫌传统的句子开始;有时候,他甚至模拟侦探小说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开始了如今昆汀·塔仑蒂诺才感兴趣的某种“B级片故事”;然而接下来,读者就发现,他刚开了个头,就立刻象女娲小姐一样感到“无聊”了,于是,一种“睡着了的文本”开始在这位“无聊者”手下蔓延——我是说,“时间”睡着了,有时候,睡了整整一部小说,故事没有任何进展。《橡皮》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半明半暗的咖啡馆的店堂里,老板在摆好桌子、椅子、烟灰缸和喝汽水用的吸管。现在是早上六点钟。……
多年以前,当我读到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是懒散的;这个调调颇合我胃口,至今仍忘不了那间半明半暗的咖啡馆,以及他那懒洋洋的老板。
“时间”的沉睡有时被开头第一句话暗昧不明的时态所加强(这种时态似乎只能为小说所擅长,而电影则根本上是一种线性的叙述。当罗伯-格里耶和“关心连续性的”的电影场记之间发生了一场关于“时间”的冲突之后,他宣称:“没有叙事时间,只有现在时,不可能有过去时态。”然而,在电影中,的确无法让时间真正地“沉睡”):
又一次,在海边,夜幕降临的时候,必须穿越一片布满岩石和洞穴的细沙滩,有时候海水淹及腰部。……(《弑君者》)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是在76年底或77年初,也就是《一座幽灵城的拓扑学》出版数月之后开始写这部书的。……(《重现的镜子》)
现在,我独自一人呆在屋里,不受风雨的侵袭。……(《在迷宫里》)

有时候,一本小说的开头很难被正确地确认。你不能说印在书的目录之后的那一页注定是小说的开头(这有点象电影里的结尾,有时,我们先看到的并不是real end)。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追忆似水年华》的真正开头在第2页:
在贡布雷,每当白日已尽黄昏降临,我就愁从中来。……(《追忆似水年华》)
当我看到《驳圣勃夫》之后,更确证了我的这一想法:在这句话之前,普鲁斯特只是在建立这整本小说的时间观。

有时候,一本小说可以重新“开头”:
She enters, deliberaterly, gravely, without affecgtation, circumspect in her motions (as she's been taught), not stamping too loud, nor dragging her legs after her, but advancing sedately, discreetly, glancing briefly at the empty rumpled bed, the cast-off nightclothes. She hesitates. No. Again. She enters. Deliberaterly and gravely, without affecgtation, not stamping too loud, nor dragging her legs after her, not marching as if leading a dance, nor keeping time with her head and hands, nor staring or turning her head either one way or the other, but advancing sedately and discreetly through the door, across the polished floor, past the empty rumpled bed and cast-off nightclothes (not glancing, that's better), to the tall curtains along the far wall. As she's been taught. Now, with a humble yet authoritative gesture, she draws the curtains open: Ah! the morning sunlight comes flooding in over the gleaming tiles as though (she thinks) flung from a bucket. ...(Robert Coover: Spanking the Maid ,《打女佣的屁股》)

卡尔维诺是如此迷恋小说的开头,最终,他写了一本只有各种开头的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当然,严格地说,如果说这本小说“只有”那十本小说的开头,那根本是评论家们激动万分的夸张。事实上,除了那十本小说的“开头”,在其间,作者还讲了一个故事——这才是这本叫做《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作者为卡尔维诺的小说的真正故事,这个故事有开头,有发展,有结尾。只不过,这个故事是以第二人称:“你”的口吻讲述的,关于“你”的故事——这种人称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他(“你”)永远无法落到实处,但你(不是“你”)决不会把他(“你”)和你(不是“你”)相互认同。
这个初春的夜晚,我是如此无聊,居然写了这么多的文字,来谈论小说的开头。而我知道,天亮的时候,我将作为一个大学讲师出现在我住处附近的一座修建于50年代的教学楼里,为一群刚刚醒来的孩子们讲解一天的电影。其中有一个电影的开头是这样的:几个中世纪的少男少女站在舞台上,唱着春天的景色;然后,一匹马和一名乡村少年来到舞台上,开始捕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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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我看了一遍《终结者》,看到中间的时候,在沙发上睡着了,等我”忽然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安全了,施瓦辛格先生永远也不能再说“I'll be back”了;莎拉·康纳小姐已经怀孕,正在墨西哥边境进行“胎教”……
[2] 参看我以前写的一篇文章:将来过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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