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兰·巴特引用那个著名的佛教徒苦修的故事(“在芥子中见须弥” )借以对“初期叙事分析家”进行批评时,他仍然是有所保留的。他否定了那个“大叙事结构”,但接下来他并没有老老实实地“让芥子回到芥子”,而是保留了人类所骄傲地拥有的强大的“分析”能力,试图象另一个东方典故“得鱼忘筌”那样——“得须弥忘芥子”。他把从“芥子”中榨取的那个“须弥”弥散开来,笼罩在文本内外,就象在一家日本餐厅空气中的强烈的芥末油的辛辣味。那个“须弥”并未最终消散,它仍旧是主体所热望的“结构”,只不过现在,它装作一无所知,装作自己不是来自“芥子”,而是来自“芥子”的外部;它甚至装作自己不是自己,而是无限繁衍的更大的“须弥”的“芥子”,依此类推,以至无穷……于是,一种无法言明的理性狂热,就这样通过几番叙事学的“腾空翻”,轻巧地占有和剥削、遗弃了“物”本身,使之成为“主体”的“女奴”(是的,一个被遗弃又永远在役使的“女奴”)。人们从未觉察到叙事理论中这种法西斯主义病灶的“主体的热病”。这种病灶的表现是,把叙事仅仅看成是人类特有的话语活动,让叙事成为人类施放主体性燥热的“皮肤”,在进行叙事活动时,试图以此给这种热病降温;但适得其反的是,随着这种叙事活动的无限外渗,包裹在人类“主体”的皮肤越来越“厚”,致使这种热病无法医治。而外物不断地退后、再退后,直至从主体的视野中永远消失。于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主体”的狂欢;甚至“世界”本身便是这种“狂欢”的癔症而已。人们起初由于害怕“物”的冰冷、坚硬,发明了话语、发明了能动温暖柔软的主体性,始料不及的是,最终“主体”却成了这种“冰冷”本身,令世界万物不寒而栗。
说到底,叙事学这种由个体到普遍的理性势力的强大胃口,正是人类“主体性”欲望无限膨胀的一个绝佳表现。为了医治这种“主体性肿瘤”的无限扩散,我们有必要从叙事学这个“入口”开始清理和整治。而首先,就是毫不犹豫地干掉那些“叙事学的原教旨主义者”。
——本文献给张艺谋的大作《满城尽带黄金甲》。他成功地割除了人类在叙事史中永恒的“主体性肿瘤”,第一次让“物”成为“物自体”,让“人”成为“物叙事”中的“奴隶”——无论如何,这够SM的。形势比人强。
附:
据说,某些佛教徒依恃苦修,最终乃在芥子内见须弥。这恰是初期叙事分析家的意图所在:在单一的结构中,见出世间的全部故事(曾有的量,一如恒河沙数):他们盘算着,我们应从每个故事中,抽离出它特有的模型,然后经由众模型,导引出一个包纳万有的大叙事结构(为了检核),再反转来,把这大结构施用于随便哪个叙事。
——罗兰·巴特,(S/Z),屠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5页。
2006-12-25
叙事:主体的热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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