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2-25

偶尔……

我会希望自己是个健忘的人。这么多年,我的脑袋象个超大硬盘一样,装进了太多无用的记忆。这些记忆大都是一些极细的细节:色彩、光线、气味、面容、动作、姿势、话语、时间、地点、气氛、物件……这些玩意儿会在睡梦中、甚至在清醒时出其不意地扰乱我的内心生活。更要命的是,这些玩意儿都和我有关,或者说,它们和我的在场融合为一种复杂的场景,特别黏着混沌,象一场混乱的电影段落。唯一让我安慰(或者让我痛苦)的是,我记不清它的前戏和后果,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它们以生猛的素材的形式重现在我的当下生活中,迫使我去为它们付出大量“剪辑”或“思虑”的精力,使它们生产出“意义”,“情节”,或新的“事实”。它们折磨着我,使我的表面看似安定的生活顿时动荡不安起来。或者说,它们的重现,会产生出重构我当下生活的不祥能力。
这种重构的一个后果就是:多少年过去了,我仿佛还在原地踏步,尽管我可能事实上穿越了多少时空、我的年龄增加了多少岁、我的身体和精气神时刻提醒我已经慢慢变老了,但我知道,我仍是许多年前的那个我的连续体,没有令我羡慕的“断裂”,没有猝然的新生,没有让过去的熟人一眼看去说你“变了”的那种快感。倒是有些从过去的记忆中重新出现的“老人们”有时会说我“变了”——他们一般指的是我“胖了”、有“肚子了”、或者“眼角有皱纹了”、或者“能说了”、或者“有钱了、有地位了”等等(他们一般都眼神儿欠佳)。可是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发现,原来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高中时的我、大学时的我、故乡时的我、五年前的我、三年前的我、去年的我、上个月的我、昨天的我、穷困潦倒的我、默默无闻的我、仍然不是教授的我、不能给他们办事儿的我、不会开车的我、脾气不好的我、好吃懒做的我、不爱运动的我、有才华的我、怀才不遇的我、默默无闻的我(好像我已经说过了,再说一遍也无妨)……
从前,有人(我自己也是)用“性格”这样的范畴来阐释我的上述特点。但是,我自认为这和“性格”无太大关系。“性格”就好像某种水龙头,有的开的大一点,有的开的小一点,但总之它更适合用来解释你的外在和内在之间的某种关系:如果你是“外向性格”,那么你的水龙头就会比较顺畅,口子开的比较大,水槽子里一旦有一点水,就会立刻流出来,别人也就会觉得你这个人比较好相处,有啥说啥;如果你是“内向性格”,那么你的水龙头就不会轻易打开,即使里面的水已经满溢了,你还是不想、或很少开那个水龙头,即使勉强打开了,那水流也是极细极细的,让人着急。这时,别人就会认为你的水槽子的出口有问题,“太内向了”(意思是:水龙头锈住了)。可是我的问题不是这样。我的问题是:我的水槽子是个无底洞——它把所有的水都装进去了,各种各样的水、各个年代的水、新的水、旧的水、甘甜的水、苦涩的水、黏稠的水、稀薄的水、脏水、臭水、泔水、下水、口水、泪水、汗水、奶水、香水、液态水、气态水、固态水、蒸馏水、纯净水、矿泉水、白开水、消毒水、双氧水、眼药水、钢笔水、盐水、汽水、肥水、春水、秋水、露水、洪水、海水、祸水、覆水、以及难收的覆水……
这样,我就彻底成了一个大水库。有人说女人是水做的,我看很少有女人能存住什么水(奶水除外),泪水就更存不住了。她们倾向于用类似流泪的方式,把记忆很快地排出去。所谓“女大十八变”,指的就是女性的自我更新、生成一个新的自我的能力往往比男人强。而我则恰恰缺乏这样的能力。我很少和周围的环境进行能量交换。我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呼吸”,纯粹是一种封建迷信般的祈福心态,就象农村重男轻女的父母给孩子起名叫“招弟”一样。(事实上我常常让人感到“窒息”倒是真的。)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这样的不变的我。他们是否觉得我没有生机、没有活力、没有趣味、没有让人耳目一新的陌生感、刻板、凝滞、静止、稳定……总之,我极容易让人有沉闷之感。特别是对于朝夕相处、时常见面的人来说,我的“几十年如一日”绝对是一种不堪忍受、或者即使想去忍受也要付出极大耐心的某种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压抑的、惰性的存在。身为大学教师,倒是有一个好处:就是我不会永远给同一个班级的孩子讲课,当他们稍微察觉我的“沉闷”时,我的课已经接近尾声;然后,下一代孩子又上来了。他们有一个很好的英文名字,叫做freshman。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发现,或仿佛觉得永远在给同一个班的孩子上课——因为他们差别真的不大,而且差别越来越不大,以至于我经常产生幻觉:08级的孩子是07级的孩子的转世,09级的孩子是08级的孩子的转世……乃至刚一入校的孩子就已经是senior(老生)了。他们一代比一代老成(或者说,对这个世界已经越来越没有兴趣了,你需要很新鲜很刺激的手段才能让他们不在课堂上睡觉)。这样可不太妙!他们迟早会把我的“沉闷”的“美名”传给师弟师妹的,而他们又不能不听我的课。这倒还不算太严重。更严重的是和我有私人关系的人的感受。我曾经在《 对一只黄鸟的判断》一文中描述过这种使人“感到象被大水浸泡一样不能呼吸”的存在状态。我一生所遭受的最常见的指控就是:“你太让我压抑了!”我非常理解她们(经常是“她们”,而不是“他们”),甚至同情她们。但我没有办法。即使暂时强迫自己“轻松愉快”起来,时间长了,也会露出马脚来。因为,让我的马脚露出来的机会太多了:我的生活习惯、我的行为方式,处处都不由自主地呈现一种“压抑”的姿势。我即使在书房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那里,也会有人说:“哪怕你只是在你的书房里坐着不动,我也会感到不自由。”所以,说这句话的人就去“自由行”去了。
这种“沉闷”在我的兴趣、爱好上也体现出来:我喜欢看的电影都是一些“闷片儿”,我拍的电影据说让某些人看到中途都“喘不过气来”,我喜欢看的书也是沉闷、枯燥的理论著作或晦涩难懂的小说。我从来不看那种可以在地铁里快速看完的、那种书名字体很大的书(象《明朝那些事儿》之类的,这样的书你一走进王府井新华书店的一层,到处都是),我喜欢蹲在卫生间里看一本足以让一般人便秘的书(但奇怪的是,往往是这样的书,能很快助我一屎之力;然后,我就象没事的人一样,继续坐在马桶上,直到理解了我正在看的章节,同时也理解了我为什么在卫生间里。)
其他方面,我的“居而不变”还体现在:1、手机。自从有手机以来,我只换过一次。也就是说,我只有过两款手机,最后一款我现在还正在用,并且没有打算换的意思。2、网站。自从有网站以来,我一直幻想有一个天长地久的属于我的地盘。一旦我认定“就是它了”,我就不再变化了。所以,你现在看到的这个网站,很可能5年之后还是这个样子。web1.0的样子。尽管它的内核和功能事实上是web2.0的。3、女人。只要我认定了某个女人是可以和她天长地久的,我就不再想着变化了。那种情感教科书里经常教导我们的:婚姻、爱情要常变常新,彼此保持对对方的新鲜感和吸引力,以免互相厌倦等等箴言,我从来不去听取。如同我的手机或网站,我的婚姻最多只能有2次:marriage1.0到marriage2.0,再往后我就不识数了。
再其他方面,我还有一个恶习。就是从来不想着去做一下“格式化”的大脑手术。相反,我自信我的“硬盘”足够大,所以,“来水不拒”,哪怕滔天洪水,只要我活着,我就尽收“槽底”,让它变成“地下水”。
不过最近,我偶尔会想一想“格式化”的好处。不想则已,一想,突然发现,原来“格式化”是那么充满诱惑!你可以在你的刚刚“格式化”过的“硬盘”里装进各种新鲜程序、以及老程序的升级版,还可以腾出足够大的空间来储存更多、更新的文件,使它看起来、用起来就好像是一台新的“电脑”一样。这样,“用户体验”怎么会不新鲜刺激呢?再说,“格式化”的工作也能使你的“电脑”运转速度更快,使你的这么多年产生的各种“垃圾”一下子全部清除。这几乎就等于“重生”了啊!多么诱人的前景啊!
可是,迄今为止,我只试着“格式化”过我的头发,至于头发下面的那个脑袋型的“硬盘”,我还从来没想过开启这个程序呢!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它的命令。也不知道“格式化”的后果,会不会让我的整个“主机”彻底崩溃,变成一堆由各种哀伤的“元件”堆集而成的、没有记忆、没有生命的垃圾。并且,无法还原。
想到此,我觉得还是算了吧!既然我命中注定是个“超大硬盘”,那就只能等着“物理报废“。也许到那一天,所有的“记忆”也会随之一起自动“报废”。并且,无法复原。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前景!它比自欺欺人的“格式化”更能吸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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