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研究一下以赛亚·伯林的“自由”,却遭遇了“浪漫主义”的问题。在当当网上买了两本他的书,一本是《自由论》,包含多篇论述自由的文章(特别是《两种自由概念》);另一本就是《浪漫主义的根源》。我放下大而无当的“自由”问题,转而快速地读了“浪漫主义”。这不是因为我喜欢浪漫主义,恰恰相反,我从骨子里讨厌浪漫主义。我一直有个观点:浪漫主义会导致无穷的骚动和暴力(因为它崇尚非理性的激情)、对人人平等的破坏(因为它相信天才是优于普通人的)、以及乌托邦的灾难(因为它不接受平凡乃至平庸的日常生活)……而这本书,处处合我的胃口。
“浪漫主义是原始的、粗野的,它是青春,是自然的人对于生活丰富的感知,但它也是病弱苍白的,是热病、是疾病、是堕落,是世纪病,是美丽的无情女子,是死亡之舞,其实就是死亡本身。……是生活斑斓的丰富,是生活的丰盈,是不可穷尽的多样性,是骚动、暴力、冲突、混沌;它又是安详,是大写的“我是”的合一,是自然秩序的和谐一致,是天穹的音乐,是融入永恒的无所不包的精神。它是陌生的、异国情调的、奇异的、神秘的、超自然的;是废墟,是月光,是中魔的城堡,是狩猎的号角,是精灵,是巨人,是狮身鹫首的怪兽,是飞瀑,是弗洛斯河上古老的磨坊,是黑暗和黑暗的力量,是幽灵,是吸血鬼,是不可名状的恐惧,是非理性,是不可言说的东西。……它是怀旧,是幻想,是迷醉的梦,是甜美的忧郁和苦涩的忧郁,是孤独,是放逐的苦痛,是被隔绝的感觉,是漫游于遥远的地方,特别是东方,漫游于遥远的时代,特别是中世纪。……它是能量、力量、意志、青春,是自我的展现,是绿色的田野,是母牛的颈铃,是涓涓小溪,是无垠蓝天。然而,它也是花花公子,是打扮的欲望。”
以赛亚·伯林令我信服地阐述了德国的浪漫主义是“一种深度逃避”,“这是一种精神退向深处,退向心灵城堡的常见形式,由此,你便能把这个世界所有令人恐惧的灾祸关在城堡之外”。同时,他反对夸大卢梭对浪漫主义的贡献,因为“他所说的还是纯粹的理性主义语言”。伯林认为真正的浪漫主义之父是赫尔德和康德。“我们可以把赫尔德看成是各类名目的尚古主义的始作俑者。尚古主义者希望当地人尽可能保持他们的本土状态,他们喜欢艺术和手工艺品,厌恶标准化模式,喜欢古色古香,希望保留古老地方的特色,最精巧的文化形式,不希望地方性特色受到邪恶的城市化带来的千篇一律的侵袭。赫尔德是这类尚古旅行家和爱好者的鼻祖,他们奔走全世界各地,搜索各种被遗忘的生活形式,对一切希奇古怪、土生土长、幽僻之境的东西兴趣盎然。”
而康德,虽然痛恨浪漫主义、憎恶一切形式的放纵和幻想,但却讽刺性地被推举为浪漫主义之父执之一。“实际上,康德为人类自由的理念所陶醉。”对康德来说,“启蒙不过是指人们自主决定自己的生活,摆脱别人管教的能力,以及自己变得成熟,能够决断该做什么,无论这决定是善还是恶,无须过分倚赖权威,这样那样的家庭教师、国家、父母、护士、传统或任何既有的负荷所有道义责任的价值观就能做出决定,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同时也是在谈论人的“自由意志”。“但在康德看来,远比人的障碍或人的奴役状态、人之间的陷害和攻歼更阴险的,是噩梦一般的决定论思想和屈从于自然的摆布”。这种“噩梦般的决定论思想”之一就是激情。而激情,恰恰是浪漫主义者最乐于信奉的东西。
康德被伯林称为“拘谨的浪漫主义者”,或者按照我的理解,是一个“拘谨的自由主义者”。
“无论如何,”伯林说,“浪漫主义运动起源于德国,并且在那里找到了归宿。但是,它越过国境,传向任何一个存在某种社会不满的国家,尤其是那些被野蛮或高压或无能的一小撮上层人士所压迫的东欧国家。”
“当然,”伯林有点嘲讽地说,“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能变成高贵的野蛮人,如果你觉得真能把自己转变成某个未开化的国度中不谙世故的土著,过着原始的生活,那么,(浪漫主义的)魔力就会消失。……浪漫主义关于高贵野蛮人想像的全部要义在于你压根当不成野蛮人。如果你真的当了,也就没什么价值,因为野蛮人也会变成一个糟糕的存在,一项可怕的生活规则,和他所替代的东西一样狭隘,一样教条,一样可憎。所以,整个问题的核心在于找不到的、无法实现的、无穷无尽的那些事物。”
伯林全面阐述了浪漫主义的历史后果。他甚至认为,“存在主义的关键教义是浪漫主义的,就是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依靠。”
“浪漫主义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什么?许多。”伯林最后说,“因此,浪漫主义的结局是自由主义,是宽容,是行为得体以及对于不完美的生活的体谅;是理性的自我理解的一定程度的增强。这些和浪漫主义的初衷相去甚远。……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对于我们大家来说,幸运的是,他们有志于实现某个目的,结果却几乎全然相反。”
伯林真是我的心头之爱!他是如此刻薄、又如此公正地给浪漫主义写下了罕见的悼词。
浪漫主义,可以歇了。由浪漫主义而激发出来的各种尚古主义者、旅游爱好者,可以适时地回家过平常日子而无须为自己的“平凡、平庸、琐碎、现实”的日常生活而负疚了。因为,说到底,浪漫主义者所要追寻的那些东西根本就是“找不到的、无法实现的、无穷无尽的那些事物”,或者说,它们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浪漫主义是一种谎言。不仅以塞亚·伯林这么说,勒内·基拉尔也这么说过。我们为什么不幸福?斯汤达说:“我们不幸福,原因是我们虚荣。”我们固执地相信那些“浪漫的事”,或者说,固执相信那些不靠谱的事,却对身边的日常生活及普通人视而不见。我们发明了各种危险的词汇,例如“在路上”、“生活在别处”、“亲近大自然”、“白马王子”或“梦中情人”等等,其引起的结果却通常只是商业性的旅游、出国、高档楼盘、情人节的消费而已。我们生活在一个大部分现实的理想难以实现、大部分自由和权利被剥夺的国度,因此,浪漫主义是如此有市场,就毫不奇怪了。
2009-02-21
浪漫主义与自由:读以赛亚·伯林的《浪漫主义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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