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立春一来,我的心里总是蠢蠢欲动,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是春天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王彩玲
1、在王彩玲第一次去北京的时候,有一张亚运会的宣传画贴在火车站的站台内。北京的第十一届亚运会是在1990年9月22日至10月7日举行的。我目前所在的学校北边的朝阳路,就是在那个时候突击修建的(如今,朝阳路在仅隔18年之后又一次重建)。王彩玲一般是在春天的时候到北京联系"调入",那么,那一次最早应该是在1991年的春天。1991年,在一个普通的北方城市,气氛是沉闷而压抑的:刚刚过去的80年代所唤醒的全民"艺术热情"迅速被冷却,诗人、画家、音乐家的梦想迅速被扑灭,在影片中的"鹤阳市"(即包头市),几个80年代的艺术"遗腹子"正踯躅在为物质生活而奔波的拥挤的街头;他们比以往的任何时代都更深切地感受到"被固定"在小地方的悲哀。人生的命运似乎无法改变。这一切,和我的个人经历非常相似:我正是在1991年被国家分配在了北方的一个小城市--齐齐哈尔。由于部门工作的关系,我和这个城市里的搞"文艺"的接触颇多,他们大多数人都想走出去,但是,机会不再来临,全国所有地方的文艺团体都不再景气,文艺演出、画展等等被严格控制。此时,沿海和南方地区也比较沉闷,似乎正在等候着"一位老人"画一个历史性的"圈儿"。1991年春天的时候,不象是有大事发生的季节。那一年,我听到了崔健的《解决》,他唱道:"眼前的问题很多无法解决,可总是没什么机会是更大的问题;我忽然碰见了你正看着我,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先把你解决……"影片中的人物大概都是这种心态,除了王彩玲。她不想解决她的个人问题。她仍然梦想着更大的舞台。
2、在沉闷的年代里,日子是一团一团过去的。当身边的人纷纷走出去的时候,艺术青年黄四宝只能用醉酒来排解抑郁。1988年,全国首次人体艺术大展在北京开幕,这个消息肯定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可悲的是,在遇到王彩玲之前,他只能对着镜子画自己的人体。当"深圳"这个字眼第一次从他的嘴里被说出来时,他大概已经决心放弃艺术,他从影片里暂时消失了;当他第二次出现的时候,他成了这个城市里坑蒙拐骗的"婚介所"的一员。这个时候,那位老人已经在南中国海"画了一个圈儿";下岗工人肯定已经出现了,不择手段的赚钱开始代替人们的其他理想。在王彩玲一边吃着烤鸡翅一边从他被砸坏的破车旁经过时,时间大概已经进展到了90年代后期。在一个北方小城里,人们不会再驻足倾听一位女高音歌唱家的歌声;"大款"成为社会的英雄,和价值观的树立者。
3、王彩玲在90年代初的邻居是一位和军人结婚的漂亮女人小张老师。江泽民统治的年代,军人的地位开始占据社会的崇高位置,我的很多亲戚、熟人开始成为各种各样的军人。各地的军营开始悬挂江泽民的题词。嫁给一位军人,意味着此生一切都有所保障。1998年的嫩江大水,军队的威望甚至可以让一个不识时务的地方政要下台--当军人正在洪水中拼命时,一位打算过江视察慰问的女市领导居然并未过江,而是在江这边大吃大喝起来,触怒了军方。
4、王彩玲进京的理想几次碰壁之后,钢铁厂的工人周瑜企图送给她一个BP机。BP机在北方小城的出现大概是1992、1993年之间的事。那几年,拥有一台BP机会被人认为很有能力,特别是在女孩子中间很有号召力。BP机刚开始出现的时候,还只是"数字"的,价格大概在千元以上;后来,大概在1995、1996年前后,汉字BP机开始流行,价格也非常昂贵,一般人用不起。周瑜的BP机应该是MOTOROLA汉字机。对于这个想"泡"王彩玲的业余朗诵爱好者来说,他可真是出了血本的。但如法炮制的周瑜在王彩玲面前并未达到目的。他愤愤地拿起BP机离开了。BP机这种玩意儿大概在2000年以后逐渐退出中国的通讯市场,如今,大概很多人都忘记了当年自己的BP机号码。我的第一个BP机是1996年时有的,号码忘了;第二个是1999年,号码是95968呼32033--不知道这个号码还能不能呼到我。[1]
5、王彩玲在影片里是师范学校的老师。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卖起肉来了。这种和大多数人差不多的命运转变发生在1995、1996 年朱镕基当政时期,那时候,"下岗工人"开始大规模出现。机关干部、中小学教师、事业单位的人们纷纷想着怎么改善生活。我所认识的一些贫穷而年轻的母亲们开始不顾廉耻"傍大款"。她们无暇顾及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它往往被缩减成"重点中学"、"重点分数线"等等。高中作文充分商业化,孕育了2000年之后的所谓"80后作家"。与此同时,我看到大街上各种各样的新潮服务多了起来:彩票开始合法化;各种"咨询"类的服务开始出现(其中就包括婚介所);新华书店开始出租多余的房子;人们不再叫一个真正的老师为"老师",而是"老板"。王彩玲老师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成为了肉摊女老板。
6、王彩玲有一年过年,回到了乡下,一家人看完赵忠祥、倪萍、杨澜主持的春节晚会之后,睡着了。赵忠祥和倪萍是在1991年开始共同主持春节晚会,直到1999年二人组合退出春晚。在整个90年代,他们不断地对中国观众煽情,从一个侧面也表明,中国观众的情感波动在90年代达到前所未有的剧烈程度。而赵忠祥、倪萍、杨澜共同主持的最后一年是1993年。这一年里,王彩玲的爱情受挫、胃疼、开始接受小张老师的忠告治理面部皮肤、开始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开始领养孩子……总之,王彩玲开始认命,开始卖肉、开始忘记歌唱,同时,也开始感受到俗世的温馨。
7、90年代初期到中期,对于一座北方的小城市来说,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短信、没有畅销书、没有"大片"、没有"小姐"、没有任何艺术或娱乐活动;有的只是贫穷、落后、闭塞、狭隘;工厂开工不足、机关干部开始下海、住房不再国家分配、学校增加了"邓小平理论"课、FLG逐渐流行起来……那些出去的人回来之后,不断地说着外面的好;一些女孩子开始铤而走险去了南方;头脑活络的人开始利用业余时间"拼缝"(洽谈生意);怀念毛泽东的书籍开始流行;中央电视台开始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主要媒体(《东方时空》、《春节晚会》等等);天安门广场的面积越来越小;旅游尚未大规模出现……总之,人们被迫呆在他们原来的地方,没有出路。--或者说,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拼命赚钱。
8、王彩玲最后一次来到北京天安门时,显然生活比较宽裕了。她领养的孩子已经会说童谣。天安门不断地有武警巡逻,呈现出一片"和谐"的景象。
时代不可逆转地前进着。王彩玲,和全体中国人一样,在整个90年代里,失去了激动人心的梦想和爱情,却获得了殷实的俗世生活。若干年之后,人们也许会重新想起这个沉闷、压抑、物欲横流、动荡不安的90年代。那是江泽民的时代,一个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的江泽民的时代,一个个人生活发生彻底变革的时代,一个只有破坏、没有积淀、只有金钱、没有理想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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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由于写这篇文字,搜索了一下关于中国寻呼机的历史,发现它实际上直到2007年03月05日才退出中国通讯的历史舞台,而美国人居然到现在还在使用寻呼机,更有趣的是发现了这样的新闻:2007年12月14日报道,一男子声称曾向寻呼台缴纳4万多元的103年寻呼费!此外,2006年01月20日竞报报道了最后的一位寻呼小姐……
2008-01-14
蠢蠢欲动的九十年代:顾长卫《立春》中的历史和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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