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24

走廊

你的脚一旦踏进走廊,你就必须走——直到把这条走廊走完。可是,你不能停留过长时间,因为这样做是令人生疑的。你必须尽可能快地拐进一个门;你必须深呼吸,以便在心里默念:上苍保佑这门是开着的。上苍保佑,这门是开着的。然而你停了下来。你回头看着这走廊,好像第一次见识它。
成为一条走廊,不需要很多理由。不需要年轻的女子在某个房间里搔首弄姿——虽然,这无疑是让走廊充满秘密的最佳渠道;不需要灯光昏暗——虽然灯光昏暗之于一条走廊如同暗黑的眉黛之于那位神秘的女子;不需要勘测员——特别不需要有着暧昧背景的勘测员(他往往穿着玄色衣服,手里提着一桶油漆,甚至,突然停下来,看着墙上一条指示“安全通道”的绿色灯具);不需要我,特别是此时此刻的我——正因为一位哲学家的去世而踌躇莫展(他的学说使我从走廊的一端急匆匆地走到另一端,思考是无结果的)。总之,成为一条走廊,不需要费很多笔墨。它在那里,就象永恒在那里,沉默,刚毅,富有弹性。你随手关掉一盏灯,同时也关掉了和外部世界的联络。你头脑清醒,手从那扇门的把手上移开,恢复了刚才的姿势。也许这样能让你安心一些,因为你必须走动,让走廊里发出均匀的脚步声,由远掷近,再由近至远。你无法做到让它渐渐消失,象音乐渐入尾声。你张开双臂,试图勾连起两面墙壁。你的一只手指上沾上了石灰,而另一只是洁净的。你去水房里冲掉它,
走廊是不会蠕动的。即便你是丰美的食物。它只消化黑暗。蜘蛛网是它的调味品。酸涩的曲调隐约可闻。无始无终。从某处传来滴水声。你无法关闭它。这如同你身体总是莫名地发出声响。你是柔软的,正如空间是生硬的。13年前,你从传达室里接到一个电话,被告知一个不幸的消息——远在那时,这条走廊已经存在了,并且没有迹象表明,它在明天会结束自己的存在。当此之时,你考虑着生死问题,你的道具是一只烟。抽烟的寂静。看着烟圈上升,为将来走廊的顶棚贡献一缕尘埃。到处都是无辜的生灵:硕大的蚊子,搬运你的血,到另一端的墙壁上,与多少年前另一个人的血液混合——或许,它仍然是你自己的血,它们相见之时,这座楼里会发出莫名的芳香。记忆是甜美的。蚊子深知这一点。
而事实上,你面前的走廊是陌生的,每一刻都在出生自己。它是它自己的子宫。你忘记自己所来何自——虚无,是肯定的;这虚无,如同果树一样,长在地板上,花枝招展。昨夜纵情欢乐的味道弥漫着,从这一端,到另一端。你的手仍然停留在门把手上。你明明收回了它。这说明,瞬间的决定需要强烈的外部动作来完成。那扇门的背后藏着什么?许多年来,你问着自己。你尽情歌唱的年纪、你哑口无言的年纪;你听天由命的年纪;你憨笑的年纪……你渐渐收回了手;这动作持续一生。该是你走开的时候了。
该是你如此走出,走回,走近,走离,走上,走开,走远,走掉……的时候了。我们应该保留一条未被惊扰的走廊。悄无声息。神秘莫测。并且,你只要抬头看去:到处都是安全出口。你无法让一条走廊彻底封闭。这给了你无数条路线图。你很欣慰,因为你只需要其中一条,就够了。
天刚蒙蒙亮,你走出走廊,听到喜鹊声——外部世界欢迎了一个刚刚出生的、眉头紧蹙的男子,深吸了一口气,破涕而笑。

2004-03-08

38

第二天,我们出去打猎。我们去的林子里什么鸟都有。漂亮的鸟,小巧玲珑的鸟,美丽的鸟,俏皮的鸟,令人心疼的鸟,飞不高也飞不远的鸟,装作不是鸟而是一只草莓的鸟,故意排成一排好像一串糖葫芦的鸟,没有羽毛的鸟,有羽毛而装作没有羽毛的鸟,正在梳理羽毛的鸟,湿润的鸟,水鸟,象琴弦一样好听的鸟,象乌鸦嘴的鸟,象梦一样的鸟,很轻的鸟,扑通一声跳进空气里的鸟,倏的一声飞走了的鸟,又飞回来落在其他鸟的身后的鸟,苦练隐身术的鸟,象一枚象棋的鸟,落在我们的猎枪枪管上的鸟,无动于衷的鸟,一惊一诈的鸟,有黄色眼窝的鸟,没有出生的鸟,当了祖母的鸟,抚育儿童的鸟,调情的鸟,污秽的夜鸟,电线上的鸟,一只孤单的鸟,两只孤单的鸟,更多孤单的鸟,所有孤单的鸟……
我们站在林子边上,往枪管里装药。我们商量好了,准备晚上回家时,谈论所有这些鸟。
我们开动猎枪。惊散了所有的鸟。硝烟散尽后,我们发现一片羽毛遮住了枪管。它曾经是一只鸟,而现在是鸟的灵魂。它警告我们:它们将再也不出现在这片林地。
我们只好回家,坐在饥饿的桌边,和我们的亲人谈论刚才的奇闻逸事:林地里寂静无声,而一只失散的鸟冲我们张开了幼嫩的翅膀,让我们收留它。
第三天,我们集体失踪,到各个地方回忆这些往事。我们谈论了太多的虚无缥缈的事,连我们自己都无法确定,我们是生存着,还是已经死亡。

一江春水向东牛

我记得你当初站在这条江的左边,眼睛看着对面的一头牛,呆呆地说:“我要骑在它背上。我要走了。你不要追我。”我没有追你。当然,你也没有骑上这头牛。当天晚上,你回到住处,仍然有点发呆。我给你削苹果,用刀子喂你。你的眼睛纯净如水。我看到刀子在苹果肉上划开一个口子,流出淡绿色的汁液。你看着我,吃了八口,然后,倒头便睡。我收拾苹果皮的时候,突然觉得你好像真的要走了。随后我也睡了。早上的时候,便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现在就站在这条江的左边,眼睛看着对面的雾。水很大,有点急。对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一头牛也没有。不用说,水里也没有牛的倒影。我站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住处仍然是你走时的样子。我天天都要吃三个苹果。只吃一种牌子的。苹果皮直接削在垃圾桶里。刀子有点生锈了,苹果肉里有股铁味。这样很好。我开始练习一种魔术:用两只橡皮筋套在手指上,其中一只是如何从另外一只的束缚中成功逃脱的。这个魔术没有秘密可言,但我仍然对它着迷。有一天,我终于厌倦了这个魔术,把橡皮筋彻底割断。它们在地上弹跳了几下,便稳住不动了。我用扫帚把它们扫进了垃圾桶。它们在我手上的时候,我全神贯注地感受着两者的张力;它们被割断之后,那种松弛很让人讨厌。
我第三次来到这条江的左岸时,突然想:我为什么不过去看一看呢?也许,她真的在对岸呢。我没有看到牛。但这又何妨?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我不会游泳,江上也没有桥。对岸是茫茫无际的春草。不会有人来到此处的。
我不记得如何过到了对岸。或许是有一条船,一条空船,船工歇息了,把船桨忘在了上面。或许,我本来就在左岸,而那头牛和我在一起。总之,没有什么难的:我到了对岸。我往远处看。也就是说,我往曾经占据我视线三年的极远处看去……
最后,我回了一下头——我不该回头那么早,因为此刻,对岸还是空的。过了一会儿,我的视线里将会有一头牛,从东边缓慢地走进我原来占据的位置,它刚好走到我的正对面。我不该那么早回头,因为,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地回了一下头,朝向我这边,看了一下。这样,我无处可逃了。
如果我是它,我也会把对岸这个人看作一头随时会逃跑的牛的。而女人,尽管飞速地走过它的眼前,仍然惊动不了它。它向极远处走去。根本不管背上是否有一个女人在吹笛子。
这只小曲一点也不新鲜。而江水,正在往东流去。牛,也顺着它走了。
也就是说:无论我在对岸,还是此岸,我只看见了我自己,一动不动,象一头牛。

2004-01-19

卧底的童话


后花园惊爆内幕:那株临水自恋的水仙花被证明是卧底。
身份消失了。赞美诗被焚毁。水不清澈了,影子污浊。你的眼神暗淡,听天由命了。你记起早年的任务:要策反所有美好的事物,反对春天,反对阳光明媚,反对自恋。议论纷纷。群情激愤。鸡冠花像个傻公鸡呆立着。芍药花像个傻勺子,空气流动自如,如同无物。铁杆花农扔掉手中的锄。连地面都不安宁了。它们不值得你隐姓埋名如许多年。你苍老的花边啊,无人缝补。回到最初,我们尚未开始自弃。火中取栗。缘木求鱼。花花世界,泗水东流。你放弃了又怎么样呢?还是没有人承认,你就是那枚恳切的水中植物。污浊的院落被翻修,整洁如新。你突然厌倦,于是,我们看到一天早上,当阳光和雨露齐齐播撒,你崩溃得像一地污泥。消息传出,纷纷猜测,各种往事被想起。一个路过的歹徒停止施暴,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胸部。那里才是解决。永久的解决。围墙也阻挡不了的,你当年暗自神伤的理由。你是一个机会,可以让整座花园和平演变。而今,暴力和疲劳共同被引进。连蚂蚁都停止观望,蒲公英停止炒作,最高的、最年长的、最有智慧的鸢尾花,像一头鸢一样飞了。整个花园空空如也。阳光在外面徘徊良久,还是不打算进驻这个是非之地。一片狼籍。两片芳唇轻启,唱出尾声。
——纪念你,一个美丽的女卧底。


总有些卧底不被我们察觉。你赶着一群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鸭子,里面混进了一只未来的天鹅。它早晚要飞走。它并不对这群丑小鸭负责。它急切地混进来,到底要做什么?天空和水面的和解为时尚早。你走你的,我飞我的。或者说,你在七个小矮人居住的森林里游荡。你被通缉了。因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你是我们的卧底。你让生活美好,干劲十足。劳作,汗水,痛苦和绝望。你混进我们之中,更加让我们绝望。或者说,你是那根最聪明的芦苇,你是人间的天使,你是孤独的夜晚醒着的神,你是孩子,你是另一个星球的小王子,你是阿拉伯的巫师,你是妓女中的处女,你是母亲,你是祖国,你是诗歌中最隐秘的句子。你是我发明的所有句子中的卧底。
——这很累的,说。

2004-01-15

午夜的叙事

存在着某种黑暗的叙事。豁达的老人在街头无家可归。他的身边有狗。比黑夜更黑的孤独。我瞄准想像中的街头,发动处于时间轴另外一侧的非法时态。我让这个老人刚刚走出家门,绊倒了一棵梨树,而这棵梨树是越长越矮的那种,一直长回到童年,这位老人将是他自己的孙子。一个不存在的孙子。手上没有命运的痕迹,一切新鲜干净,如同处女的脸庞。不,这脸庞早已经长满了皱纹,只是还没有被人发现。虚荣和欲望烧灼着她年轻的面庞。整个村庄都处在红暗的动荡中。不,这里是夜晚的城市,而祖先的低语并不被人听见。虽然,月亮下的犬吠指证着城市的悲伤往事,而它回来的路上并没有鲜花和草丛;但蟋蟀清楚了自己的未来,提前发出老年昆虫特有的丝竹声——那是南山深处的泉水喂养成的歌喉,女婴出世,男婴死亡。世界平安而坦荡。巫术横行,掌管命运的神灵纷纷攀上烛台,将自己引向无情的定数——后街上那个修鞋匠用一瘸一拐的脚步证实:这唯一的判词将在黎明时分发出,而听见这判词的人,此刻和一条杂毛狗在一起,他抬头看了我的窗口一眼,我正在描写他的眼神:悲伤、宽厚、无所期待。虚空的时间内,我自己的字母一一浮现,像焰火一时绚烂。没有人被轻蔑,没有人活着回去,路灯渐次熄灭,乡村和城镇开始互通有无,一辆辆满载新鲜蔬菜的车在边缘游荡,我们的时光像一个夜晚那样不可捉摸,而老人,或那个无辜的孩子,开始看清这一切的骗局。我们都是一枚棋子,互相冲撞,结局早已料定,就是大千世界寄居的螺蛳。门上的滑稽小丑缩小成一粒纽扣,房间的衣服结霜了,打字机啪啪响着。腿部肌肉僵死。路不见了。空间和时间相互纠缠。故事永远不自动发生,或者,在发生之前,就已经死亡。只有叙事的深沉动机蠢蠢欲动,不能自拔。午夜,不是个适合讲述的场所。那么我们睡去吧!我们和你们,这群孤单的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