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10-29

柏士浮:一部被讲述的电影

几位美少女为我歌唱这部影片。手中拿着灵巧的乐器。她们出现在所有地方:亚瑟王的城堡、一位寂寞公主的绣房、战斗的城外、河流、大海、丛林……她们出现在舞台上。她们一直就在舞台上。在基督的十字架旁,她们停止了歌唱。直到一滴血从长矛的尖上流下。还有那只传说中的圣杯,看到圣杯的人必须提问。否则他只能终生寻找,却没有第二次机会再见到它。
柏士浮在长有硕大金属叶片的树下骑马踏上了旅程。他原来是个捕鸟人。或者是一位无知少年。他告诉我们,他正在说的这句话是他正在说的。“他说:我愿意做你的骑士,小姐。”
侯麦在这里意欲让他的主人公即时重温此刻的言语和行动。这种奇怪的处理方式并非来源于理论。世界上有很多人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刻,他说着话,他好象看到自己正在说着这句话。他举起杯子准备喝酒,他提前知道了这件事。下一刻,杯子是空的。他知道这件事。
有很多理论在费力地解释着这种对当下情景的反观。有人说它很古老,古老的意思就是古希腊悲剧:背景的歌队、故事一边发生一边被讲述、舞台后有人代替角色回答或者提问、演员自己知道他身在故事中、等等等等。然后是中国的高腔。然后是布莱希特。间离使得故事中的人有机会反思自己。
但这一切与侯麦无关,至少与这部影片无关。柏士浮在引述自己正在说的话时,他仍然是一个懵懂无知的青年,并不比他捕鸟时更具有反思能力。几位美少女并不出演角色,除了有时客串一下侍者。而且,她们并不想真的告诉我们什么。她们承诺:“我不讲述这场战斗如何残酷,我也不想讲述这场战斗的每一回合。”然而我们在影片中并没有感受到这种体贴入微的省略所带来的节奏。我们仍在看着这场战斗。
一切象临家女儿的游戏。让我看得舒心,看得尘念皆五。在这场游戏中,真实的马象一只只听话的木马,跑着、冲着、走着,却心不在焉。它们知道自己的草料不在舞台上。
柏士浮立下誓言:“我一定要找到那只圣杯。”然后他出发了。他立下誓言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感受到神话的庄严和未来的凶险。他轻而易举地完成着这个故事里他应该完成的一件件壮举。他没有对手。他是个纯洁的青年。始终如此。
他的母亲悲伤地死掉了。他的母亲死的时候,他必不在场。这是作为他所犯错误的惩罚出现的。然而他说着这一切,轻快而迷离。
他一再出发,又回到原地。他在整部影片里是个未睡醒的青年。他吻着第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再次见到的时候,衣裳褴褛,无法遮住自己的乳房。他没有认出她来。然而,他杀掉了那个使她如此悲惨的丈夫;他在几个毫不相干的场合发誓要为亚瑟王城堡里那个无辜挨打的少女复仇。然而他去干了别的事——在歌队的跟随下。他的复仇象一句小孩随风而逝的发狠。然而这一切都被讲述着。
除了最后一个场面:基督的受难。讲述在这里停止了。我们看到了长矛尖上的血在流淌。侯麦直接呈现给我们。这恰恰是古典艺术当中应该被间接讲述的一个神圣场面。对基督的受难,文明告诉我们,应该扭过头去忏悔。
这个场面,柏士浮不在场。他应该是听人讲述的。
这种相反的映照很有意思。一个轻快的儿童游戏在进行着。在即将结束的时候,游戏变成了现实。那个一直在观照自己的纯洁的儿童突然发现了血迹。舞台似乎消失了。大地呈现了。海水开始漫涌。世界开始了。从舞台的边缘。歌队退场了。所有的琴瑟停止弹拨。
一个关于中世纪著名骑士的好的故事讲完了。风还在舞台上吹着,叶子还在地毯上,光线还是从舞台的侧面过来。那几位美丽的少女在幕后顽皮地打闹着,忽然间碰了一下琴弦,她看到了上面眼泪和血迹……
她谢了妆的时候一定仍然是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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