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6-17

我的电影观:时间与空间

1、
电影中的时间和我的关系就象我的视力和景物的关系:当我的视力奇好无比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坡下小镇弥漫的晚霞,中学里一个女孩家的炊烟,一条狗在刚刚铺就的公路上闲逛,一个男人在打他的女人,一个要饭的坐在路边准备吃晚饭……如果我视力不好的时候,我只能看到我手上的伤口,我抽剩下的烟蒂,我电脑键盘上的一只蟑螂,我尚未写完的一句诗,以及我掉下的头皮屑……电影中的时间象一团粥,说不清道不明,也碰不得。那是别人的时间。它以一团粥的姿态泼向你,让你一次接受下来。一个悲剧和一个喜剧或者悲喜剧,一个人的一生或一代人的一生,无论它多么漫长或短暂,你都能一下子给予观照,象小镇里的税务官对所有的商贩了如指掌一样。但是你对它却无所作为——你不能擅自进入他们的时间,你在他们的时间之外,任其飘忽而过,象最轻的雾,连你的头发都不能湿润。看电影最大的报酬就是这个。一种绝望。一种反观自己的悲哀。一个平淡的市民在观看一种传奇人生。没办法,现实时间留给你的只有一小时多一点,你根本来不及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任何事——你不能爱上邻座的女孩子,也不能暂时离开座位去抢银行,或者参加一场战争。电影观众的市民本质决定了电影中时间的极度浪费。这符合效益原则——用最少的时间换取别人最多的时间。走出电影院的时候,你问自己:“我在这段时间里得到了什么?”如果用时间来衡量的话,你会欣慰地说:“呵呵,我赚了。”如果用片中人的眼光来看,这个走下银幕的悲剧主人公会说:“上帝啊,就让我干净地死去吧!别让我在一个市民的口里继续我的残生吧!”电影中时间的道德迄今为止尚未得到足够的关注,这不是叙事问题,也不是电影本体论的问题。你安排的主人公去做什么之前,最好让他及时回来,不要让他抛弃家庭和孩子,不要去做坏事,不要在赶回来之前变得面目全非。迄今为止,电影一直被当作一种娱乐,一种工业。现在到了让电影充当我们生活一部分的时候了。“一分钟救援”之类的把戏不要再上演了。悬念赶快解开,不要让时间浪费在这个上面。那个罪恶场面不要表演给我,这个时间是圣洁的时间,让我闭上眼睛,让银幕黑下去。看完电影之后,请留给我一段时间再出现你们的演职人员字幕。我不需要知道参加这场骗局的人数和规模。电影,是西西里人的艺术,不是法国人或者美国人或者日本人的艺术。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来听一个人讲述他的一生,而不是来看他的一生。我希望听到他的声音,让他的脸正面我的脸,让他微笑,如果必要,让他在一个小时之后遭到枪杀或者其他横祸。让我在转身离开座位的时候,我还能想想外面生活的美好。我会为吃上一顿香美可口的晚饭而感恩。

2、
直到我大了一些,我才解开电影中的空间之谜。这要感谢《地道战》和《平原游击队》,那座神奇的、四通八达的地道和广阔的平原,让我彻底对电影中的空间着了迷。和时间不同,电影中的空间是完全虚拟的。摄影机只揭开它小小的一角,就足够让我对产生这个空间的那个更大的空间想“入”非非了。这是超现实空间,没有任何一个机关可以控制或到达。可片中人就这样自由地到处游弋。
但再大了一些以后,我又发生了另一种想法。这些片中人物的行为其实是不自由的。他们只是在摄影机前走来走去,他们即使消失了,也不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开始是一个小点,然后我知道他肯定会来到我的面前,让我看个仔细,所以我耐心地等待着;这个空间里的人们也在等待着。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没有让我看清的情况下就从小点处消失,或者在走出画框以后,来到我身后拍拍我的肩膀。电影人对空间的态度,反射了他对任何事物的态度。你不能指望一个室内剧导演会腾出故事的空间给予远处的一棵树,也不能指望一个田园诗导演对喋喋不休的女人对话发生兴趣。空间并不完全是故事的空间。它与我们身边的空间息息相关。在记录思潮已经深入人心的今天,空间得到了足够的关注,但是空间的秘密仍然付诸阙如。这是我们继续看电影的动力所在。阿巴斯用伊斯兰的虔诚表达了对那个神秘空间的敬意,使我们突然有了新的希望。在西方人眼里,空间是上帝的事情,空间中的任何事物都充满神性。而东方人的空间是人性的空间。人是空间中的人。而空间还没有得到很好的定义。爱因斯坦以物理学的最大可能表达了空间的神秘性,但是在电影中,我们除了对摄影机前面的那点可怜空间表现出一种支配外,尚无其他渠道让我们开阔起来。
时间问题,归根结底也是空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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