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12

有关张元的几篇旧文


(今天重看张元的《东宫·西宫》,深更半夜的,有点诡异。。然后想起曾经写过的、以及在触摸电影讨论过的有关张元的几篇旧文,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他的电影的。)

有关[东宫·西宫]的争论

许晖:国家窥淫癖与京剧意识形态

在人类文明进程中,国家早经异化为人类压迫自己的怪物。国家意识形态的首要任务,是把人改造成国家机器流水线上的单一产品,因为权力的本意即压服人,使人驯顺,服从统治。
极权主义国家意识形态在改造人的过程中,刻意抹杀性别关系,遵循着革命禁欲主义的逻辑。在革命话语烧制的熔炉里,名为男女一体,实则让女人的性征消失,让女人男性化。这是革命禁欲主义的表象,但它是一个谎言--革命禁欲主义话语的背后,还有一重革命浪漫主义的发想,即女人只为权力者所用,典型的明证是延安时期的"舞回金莲步,歌啭玉堂春"。而无权者/弱势群体的正常人性需求遭到压制,也遭到变态的窥视。
影片《东宫西宫》中,小史所在的派出所,建构得像一座宫殿,挂红灯笼,雕花门窗,回廊幽深,国家机器安置在这里,就像好八连安置在南京路上一样,同样是国家窥淫癖控制有利地形,以利其方便窥视的伎俩而已,却不经意间泄露了它的肮脏用心。警察小史是代表国家的窥淫器官。小史大权在握,在一副权力盔甲的遮护下,在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下,套取了阿兰的私秘经历。小史霸气十足宣判的"贱",正是极权国家对其人民的本质态度,而小史对阿兰最后的貌似同情,不过是国家窥淫癖受到诱惑后的又一重变态表现。权力者和弱势者的纠缠有时是奇特的,阿兰所说的"死囚爱上了刽子手,女贼爱上了衙役",不过是弱势者遭遇窥视之后的本能反应:依附的安全感。这也是极权国家民众的惟一选择。但是,国家窥淫癖受到诱惑时也有基于深处的恐惧:小史听阿兰尽情尽意地表白,不禁恐惧自心头起,因为那是国家窥淫癖无法掌控的情感的空白地带,他紧张地用手铐铐住了毫无威胁的阿兰,表露了仅剩的一丝人性残余。
阿兰同性恋形成的私秘经历,都裸呈在国家窥淫癖的淫亵目光之下。阿兰吮吸母亲乳头,在墙上贴的雷锋和红灯记的画像高踞之下;阿兰为小学老师而脱衣时,背后墙上是两个"不要"的大红字,我几乎可以肯定,那句完整的标语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阿兰每隔一个钟头就等着的钟响,那是无处不在的国家窥淫癖巨掌的遗漏;偶尔漏下的时间的缝隙里,国家意识形态的夹缝里,生长着正常人性被扭曲后的畸形奇葩。与其说是畸形,不如说是控诉。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中国最伟大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影片中时常在不同段落出现的昆曲唱腔和场景,正好以其男扮女装的民族根性,指证了国家意识形态的封建性质。因为昆曲和京剧内在的精神统一,而京剧又是所谓的国粹,我把这种意识形态称之为"京剧意识形态",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民族文化的窥淫传统。影片中小史强迫阿兰穿上女装,是一次窥淫癖的大发作,国家/京剧意识形态的丑恶面目,赤裸裸地撕掉了仁义道德的假面具,歇斯底里地大发作了。


WhydoIsigh:是谈论电影还是谈论电影所暴露的
东宫西宫如果是一个女人
那她有丑得可怕的脸和古怪过时的服装
这个女人还很不聪明
一点也不可爱
也许她的出现就是客观地表明丑的确是丑
可以开口讲讲道理
可是她的大黄牙让我恶心

我很讨厌这部片子
它有粗制烂造的嫌疑
至于说明了甚磨
我不清楚
也不觉得许晖先生的见解很妙
用这种方式明白道理实在太累
还是换别的吧


羞愧的:为什么讨厌这个片子?
说这个片子粗制滥造实在有些牵强。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这部片子被人们高傲地地糟蹋成这样,
这个片子真的给大伙添了那么多恶心吗。
步入任何一种解读都将不可避免的面临尴尬,
那么解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是歪曲,还是进一步歪曲。
我不明白。
起码我觉得当初张元在那个房子里教导胡军被引诱的时候六成没想到关于国家机器这么铿锵的词汇吧。还是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搞同性恋吧,爱情的承载力远没那么大,嘿嘿,我都他妈的禁不住得意我在说爱情了。
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奋不顾身的都攒足了一嘴皮子的劲儿朝阿兰猛啐那口吐沫,这个片子的角儿应该是小史啊。阿兰在片子里是作为一个定量存在的,而小史才是不定量,这种不确定性多他妈的诱人啊。可那些人抵抗诱惑的能力怎么那么强呢。我不明白。


hooxi: 不确定性的确诱人,但怎么让一种不确定走向另一种不确定呢?
功劳在于一个定力很强的角,比如阿兰。我看这部片子的第一印象是,鬼气森森的公园里埋伏着我们不知道的力量。有点聊斋的味道。这种力量注定要取胜--从镜头降下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公园里的一场较量开始了。也可以这么说,从一开始,取胜的一方已在我们心中确定。但是我们感兴趣的是一种固态软化、蒸发的过程。它类似于很多我们看到过的结局。但是过程决不雷同。呈现在银幕的空间就这么大,但是其实它跨越了巨大的时空--那段纵涉禁锢与解放的大历史、那爿横跨戒备与交流的大陆架。日记和信件是个很好的媒介。它类似一种对敌广播,逐渐瓦解敌意,消除紧张,直到最后,那早已埋伏在深处的不确定性发挥作用。这就够了。此外,如果你愿意从里面读解出什么,那是你的自由。但是抗议和诋毁都是无效的。一部电影,它被拍了出来,它是一个确定性的东西吗?它还不如一块橡皮泥坚固呢。尤其是,那些本身信奉"不确定性宗教"的制作者们。
我们的读解机制太苍老了,以至于屡屡遭到怀疑。其实,它在一定范围内还是蛮有效的。只是,不要把它搞确定了。


羞愧的:嘿嘿,"棒"就一字啊。
糟糕,我发现我我我我
我喜欢上这了。
还有些不明白的。到底什么是解读机制?解读真的被蹂躏成机制化的东西了吗?我一直感觉机制这个东西应该长的跟一张办公桌和很多张办公桌很像。可我走来走去都在野地里,还总是冷不丁儿地踩到些各种同在野地踱步的生物分泌出来的东西。尽管总是激情澎湃地看着头上的月亮,想着"同一片天空"之类的酸词儿,可还是忍不住想进城亲眼见见这个腐朽的解读机制到底长的什么样儿的。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知道。很想知道。可还是不知道啊。我着急,我着急啊我啊。或者它只偷偷润无细无声般地个性存在?我试图这么安慰自己以便给自己找点儿机会`?!
糟糕,得下了,还没说到正题儿呢,关于东宫的事儿,只有下回了。哎。。
……

鸣月:一点建议
题目挺大,角度也好,但希望能继续展开。先解释一下窥淫癖,同时也更清楚地界定京剧意识形态。目前文章的形态显得有些浮泛。

本贴由许晖于2001年3月10日16:28:41在脉搏乐趣园〖【触摸电影:先锋影评】〗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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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种的柔情:对《北京杂种》的感性阅读 /by hooxi

至少有两个北京。一个是建于明朝的古都北京,另一个是漂流者们的北京。"漂"这个词儿的使用准确地把北京变成了一个类似北极或雅鲁藏布江那样的惊险地带。我记得法国新浪潮导演、"歹徒"弗朗索瓦·特吕弗曾经写过一部未被搬上银幕的剧本《巴黎的恐慌》,这个生活在巴黎的导演同时天才地预言了多年以后北京的恐慌--那是由这群蜂拥而至的北京杂种们所造成的。他们破坏了这个封建帝国古都曾经如此牢固的地基,把北京肆意变成了他们想象力所创造的一个"象征物",并心安理得地居住其中。如果在当代还有谁能够直接居住在自己创造的"象征物"之中,那么就是北京的"漂客"们--或者说北京的"杂种"们了。他们的确给北京造成了不小的恐慌,只要你到大街上听一听那些北京纯种们骂骂咧咧的表现就可感受几分。
具体地说,这种恐慌来自他们充满怀疑、充满破坏的精神架构,对他们来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用一双柔情的眼睛去关注的了。由于年深日久地暴露于恶劣环境中,他们逐渐变成了某种粗砺的物质,其中以破嗓门儿的崔健为代表,包括诸多生满老茧的地下人类。他们生活在欲望的下层,精神上却高高地飞起,以至于超过了北京的大气层,处于极度疲惫状态。睡眠和饮食的不足使他们的眼神尖利得如同刀子,情人们纷纷从他们身边逃走,去寻找更温柔和更富足的歹徒献上她们的肉体和灵魂。他们是北京上空飘扬的不具有伤害性的灰尘,把这个红色古都包装成"不相信眼泪的莫斯科"。然而时间机器始终是最强的车床,它可以在最粗糙的表面施行最细腻的工艺。九十年代的晚上,最刚强的汉子也变得开始忧伤了。飘洒在天安门广场的绵绵细雨终于淋湿了他们锈迹斑斑的心房,使它们的表面略微显得光滑和洁净一些了。遥远情人的身影开始出现在每一只油纸伞下面。那平时刺眼的霓虹灯在朦胧的雨中居然有点柔媚起来,舒缓的音乐开始慢慢熨平被重金属划伤的耳膜……有谁在表面粗糙的《北京杂种》里面感到了柔情,谁就是一个真正的杂种。
"杂种"一词始见于南朝·梁丘迟的《与陈伯之书》,他说:"无取杂种!"这大概是中国人对这个种群的第一次表态。在《中国大百科全书·生物卷》中对"杂种"是这样解释的:"杂种:杂交产生的子代种系。"以后,这个来源于科学界的名词获得了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开始变得为人们所不容,尤其在中国这个过分讲究名分的国度里,"杂种"更是代表着品质低下的社会破坏力量,以至最终演变成一句有名的"国骂"--"杂种操的!"可是公正地讲,"杂种"却代表着一种社会进步力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个社会有没有让杂种产生的机制,完全可以成为衡量这个社会是否健康的标志之一。因此,莎士比亚在《里尔王》中为所谓"杂种"说了一句公道话:"为什么我要受世俗的排挤,让世人的歧视剥夺我应享的权利?……我的健壮的体格,我的慷慨的精神,我的端正的容貌,哪一点比不上正夫人的公子?……杂种 、杂种、杂种,难道在热烈兴奋的床铺上生下的孩子倒比不上拥着一个毫无欢趣的老婆、在半睡半醒之间制造出来的那一批蠢货?"这是迄今为止为杂种所做的最为激动人心的辩护!它暴露了那些所谓"合法者"的愚蠢本质和物种下降趋势,而揭示了"杂种们"的激情本原和革命性的进化能力。如果一个城市仅仅津津乐道于"合法化"的话,那么它很可能不久就会由于物种的原因而灭亡。放眼四望,世界上似乎只有北京还在用尽各种行政和法律手段禁止着"杂种们"的强大入侵,徒劳地企图维护北京纯种们已经过分的合法权益。然而事实证明,所有这些手段其实并不比中世纪为妇女们准备的"贞操带"有效到哪里去--激情的力量永远比它强大,越禁忌越甜蜜!杂种的敏感和多情是上苍赋予他们的优秀品质,只有他们才能在表面的繁华热闹中发现一丝忧伤,只有他们才能在整个城市的合法居民都安睡时突然躁动起来,只有他们才能听见北京城寥寥无几的布谷鸟的鸣叫。
我们"杂种"之中的优秀代表张元同志就非常敏感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敏感",为所有的"杂种们"奉献上一部堪称北京杂种意识形态宣言的《北京杂种》,多年以来,它一直是我的最爱。这部影片到现在还依然保持着不合法的身份。影片说的是一个杂乱的故事,有到处找不到场地的摇滚乐队、有不小心怀孕的女朋友、有喝酒时莫名其妙的打架、有对另一个摇滚乐队的"不理解"、有只卖出一首歌的地下音乐人、有始终只画一个人的穷画家、有一心想留京的女大学生、有世俗而温情的钟鼓楼胡同、有手术台、有蒙蒙细雨……令人意外的是,面对这种杂乱的生活场景,张元的大部分镜头却出奇地安静,特别是天安门广场、东西长安街上的细雨、夜晚的霓虹灯、地铁的阶梯、胡同的儿童游戏、婴儿诞生的手术台……那是北京难得的一种梦境,一种残存的温情,张元小心地抓住了它,并把它放在透明的保鲜袋里。没有啤酒的日子里,我就反复地品尝着张元为我保留的这唯一鲜活的北京印象。只有杂种才能理解杂种。这是真理。它的语言也带着杂种的活跃氛围。我注意到它的影象与其说是纪实而冷峻的,不如说是写意而忧伤的。此外里面没有真正的摇滚,有的是一个老摇滚歌手莫名的失意。在这种心境下,即便尖锐如崔健者又能怎么样呢?他苍老了,用他的吉他悲哀地吟唱道:"唱了半天,还是唱不干净这城市的痛苦",可是"痛苦越多,越是愿意想象那明天的幸福"--一个杂种竟是这般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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