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半夜两点了。我刷新了一下我的网上论坛,发现除了彭希曦来过、并且扔下一堆语录以外,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彭希曦来过的痕迹在我写字的时候还存在着,像小鸟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好象还湿着。而彭希曦本人可能早就离开了这里。他到了哪里呢?谁也不知道。彭希曦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按照他本人的说法,他是一句说完笑完然后就飞走了的笑话。他甚至是笑话本身,有一个上帝般的大人物把他讲了出来,然后,这个人突然闭上了嘴——留下我们痴呆的笑容无法收回。彭希曦是我们这些人所有哀怨所有苦难生活的终极原因。而这一点,他本人甚至还不知道。此刻,他可能在另外一处被喧哗地讲了出来,像一枚我曾经描写过的子弹,“嘣!”的一声,响了。留下一串硝烟。
硝烟散尽,我揉揉发疼的眼睛,看着我的电脑屏幕上的一片空白,怀念起我们从前的美好日子。
这话得从头说起。像所有必然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偶然事物一样,彭希曦是作为一个更大的偶然——甚至是所有偶然的集合——突然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让人措手不及。那时侯,天还没有现在这样乌云密布,那时侯孩子们痴呆无比,那时侯香烟没有假的,写诗的人要打草稿,罪犯从来不用闷棍杀人,嫁走的女儿经常跑回家,而一部电影里有一个人提着灯笼到处喊叫着:“平安无事喽!”
那时侯,彭希曦还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他像一句处心积虑的笑话正在暗中被酝酿着。我们其中有一些先知先觉的人经常用抱怨关节炎的方式提醒着这一处在暗中的进程。但所有人都不以为然。
真的平安无事了吗,那时侯?似乎也不能这么说。所有的时代都不是铁板一块。没有彭希曦的时代也不例外。那时侯发生的一些不易被察觉的事件,到现在回顾起来,其实已经用异常明晰的手势暗示了我们彭希曦的出现:比如,老张家的猪突然生了一只可爱无比的小象;一个平常唠唠叨叨的女人突然之间变成了哑巴;我们家的后房山墙突然长出了一枝巨大无比的向日葵;收音机里经常传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口号(谁也不知道这些口号到底在喊些什么,因为那时侯收音机的接收能力还没有现在这么强);最后一件是谁也忘不了的——那就是:突然有一天,所有的人都把自己从前的事忘的一干二净。
这下好了,彭希曦出现的时机终于到了——我无法描写这种突然的降临。我没有能力。况且这种突然的降临最终被我们大家全盘接受下来,花去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时间。一个世纪之后,我们所有人都强烈地感觉到,我们从前的美好生活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此刻,彭希曦出现在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群中,引起一阵阵的骚动。这种骚动人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时代毕竟不是从前的那个时代:现在,嫁走的女儿再也没回过家;杀人犯用机关枪扫射;我们搬进了楼房,再没有了后山墙以及墙上的奇异植物;猪生出了猪,象生出了象;孩子们聪明伶俐,头脑灵活;人们在线写诗,一天可以写上百首诗歌;收音机里,女DJ轻微的呻吟仿佛就在耳边;我们干着陌生的工作,彼此之间无精打采地对着话……
更重要的是,彭希曦只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那么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真正出现。现在,他学会了隐身术,躲在所有人都难以察觉的暗处,瞅准时机,突然就来那么一下子——我是说,突然就以某种沼泽地里冒泡的方式向人们暗示他的无所不在。而此刻,人们可能正在轻歌缭绕、啤酒飘香的酒吧里谈天说地,悠然自得。彭希曦出现了,象一种潜意识,转瞬即逝,我们这些感觉良好的人们中间,顿时充满了深刻的乡愁。我们停止了谈话,彼此痴呆地看着对方。
我们刚才明明是听到了一句笑话的,可是我们谁都没有笑。我们不知道,彭希曦下次来的时候,我们自己正干着什么。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下来,我们立刻恢复了常态,忙着我们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提着灯笼向我们宣示:“平安无事喽!”但我们知道,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就如此刻我的电脑,没有黑客来袭击我。
然而,我就是不关机。我也不知道我在等待着什么。
2002-05-12
彭希曦来了
从头说起[十则]
我的工作,是说。
现在,从头说起。
——题记
一、我出生之前的事儿
说来话长。
我出生之前的事就不说了。我也不太知道。
现在说说我的出生。我记不太清了。简单说两句。
和任何一个孩子一样,我出生了。就这么简单。据说我出生的时候,没哭。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我对我的出生没意见。后来我长到三岁的时候——有一种说法是我长到四岁的时候,我妈说的,我妈可能记混了——我长到三岁的时候,我家搬到了黑龙江。我没意见。但有一只猫好象意见挺大的,它想跟我们走。它跟着我们的牛车跑了老远。我们家的家当全在牛车上。我看着那只猫在后面跑,那时只有一只猫。我平时对它没什么印象。简短直说,这只猫没跟我们走成。我们的牛车出了村口。我可能下车了——这也有争议,有一种说法是我大哥下车了——我下车了,可能是想把那只猫抱上车来。后来,事情好象混乱了一阵,我就不明不白地踩到了一泡牛屎上。我弄脏了我的鞋。这是我第一次弄脏我的鞋。后来就糊里糊涂地坐上了火车。在火车站也出了一件事:由于人太多,我们把我姐给忘在了火车外。我姐后来还是没丢,据说是我舅把她愣从车窗递了进来。就这样,我们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一切都没了。我妈说我到了新家一个劲儿地望看房梁,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你看什么呢?”我妈问我。我看房梁。我看着房梁上没有棚,几根大木头露在外面,黑咕隆冬的。我吧嗒吧嗒掉眼泪儿——这也是我妈说的。我好象说了一句挺懂事的话,一下子把我妈给说伤心了。——这可能吗?
还是说说那只猫吧。后来我老家来人,不知怎的就说起那只猫,说它经常回老屋周围瞎转。有一次,有人在村外的芦苇地里发现了这只猫,说它生了一窝猫崽,不让人动。就这样,它成了野猫。我为此写了一篇作文,这篇作文现在在我二哥家的仓房里。我哪天得回去把它找出来。估计挺煽情的。是一篇电视散文的料。
还说什么?
我上小学。我上初中。我上高中。事情挺多,但我不想说太多。只说一件事。我自卑透顶。我害怕见人。我经常逃课。越逃课越不敢上学。后来我经常做一种梦:梦见一个学期下来,我第一次来到学校,坐在班级的后面,心想这老师可能还不认识我,也许能混过去。后来混过没混过去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醒过来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
出于这个害怕见人的原因,我特别迷恋隐身术。但这玩意不好学。我到现在也没学成。于是就有人说我“掩耳盗铃”。
这可能吗?掩耳盗铃?
我上大学这件事得重点说说。刚才我说过“第一次弄脏我的鞋”,那么第二次就是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又一脚踩到了泥坑里。这件事彻底粉碎了我的幻想。我幻想在上了大学之后,我能改变自己,不自卑,不内向,侃侃而谈,吹牛拍马。等等等等。为此我买了当时最畅销的《演讲与口才》,还买了全套的卡耐基。我掌握了人性中所有的弱点。这些弱点我个个都有。我打开《人性的优点》,发现不敢再看了。就这样,我人性中只有弱点,没有优点。
然而,一个有着人性中所有弱点的人也是人啊。他也要活,也要吃饭。我就活到了现在,也吃饭到了现在。我特别爱吃饭。我嘴馋。刚才我还吃了一顿美餐。美极了。
最不可能的一件事是:我居然恋爱了。我原以为我这种人不会恋爱。我讨厌这件事。但还得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跟所有人一样。只不过我到现在也不否定它——这符合我的性格:我对不可能的事情总是非常着迷。有几件事奠定了整个这件事的戏剧性:我的恋人和我远隔千里——这其实很夸张,但我愿意这么说;我没有接触过一次她的身体,哪怕一只手——这是真的,也正因为如此,我把她彻底形而上了;我失恋了——这是必然的。失恋这件事给了我沉沦的借口。我到现在仍然对这个借口珍惜得很。我沉沦到现在,整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
还说点什么?
事情挺多。我脑子有点混乱。这电脑嗡嗡直叫,叫的我心烦。我抽了根烟。一根烟的工夫,这根烟就抽完了。我还得写。
现在说说我现在的生活。我心情不好。没什么可说的。
就先写这些吧。我该上厕所了。
二、我的业余爱好是写字
我上厕所回来了。我接着写。
下面说说我的业余爱好。我爱睡觉。睡觉这件事有一种东西让我着迷:当你一觉醒来,发现事情似乎有了一点改变。这种感觉一转眼就没。所以,我花了大量的时间睡觉,为的就是获得这瞬间的美好。
刚才我就睡了好长的一觉。我醒来的时候,天黑了。我打开电脑。自从有了网络这件事,我发现我活的越来越自如了。我周围没人,但我一在电脑前上了网,就好象很多人在等着我——实际上没人等着你。所有人的心理都跟我一样。我发言了。我好象看到很多人迫不及待地等着我写下去,好象我真能写出点让他们吃惊的东西来。我什么都没写。我只是打了一堆字。然而这些字很好看,看着看着就觉得这些字活了,象一堆小人在说话。
这些小人说:“你搞什么搞?你写我干什么?”
我回答:“你们这些字啊!你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被写。”
这些小人又说:“我拒绝被写。我干吗要被写?”
我回答:“所有人都写你,只有我知道你的痛苦。”
这些小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你放屁!”
我说:“好吧。”
我看着它们,觉得它们不可理喻。文字象女人,你不写它们,它们在空白处哀怨;你写了它们,它们又开始矫情。
但我还是接着写下去。
只有我知道文字的痛苦。这话有点夸张。我妈也知道。我妈热爱文字。但她识字不多。她的眼睛小时候被我不小心弄伤了。我在屋子里立着一根小棍子,看着我妈和我爹吵架。也不知怎么搞的,一瞬间的事,我妈从我旁边过,眼睛不小心就碰在了小棍子上。当时屋子里寂静无声。我妈捂着眼睛良久。她的眼睛里流出了红色的液体。过了一会儿,这液体渐渐稀薄了。从此以后,我妈看文字的时候,总是离文字很近。但即使这样,她也经常把这个字和那个字弄混。字和字之间如果粗看起来,长的很象。我妈昨天晚上看的一个字,如果今天再看,就会变成另外一个字。
“这字儿我怎么不认识呢?”我妈有时指着某个字问我。
“这字念‘鬼’。”我随便看了一眼,说。
“怎么会念‘鬼’呢?”我妈不信,又凑近了看。
过了一会儿,她说:“是‘鬼’。”然后就放下这个字,出去刷碗去了。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文字。但我看见过最大的字。就立在一座山上。那座山是个打靶场。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我经常在那里捡子弹壳玩。有一次,我在地上埋头捡子弹壳。我拨开草丛,看见一个漂亮的子弹壳。我跑啊跑,下了山,回头一看,一排巨大的字赫然出现在我眼前: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我就是在那个已经被磨损了的惊叹号下面捡到了那枚子弹壳——一枚非常漂亮的子弹壳。里面还有弹药。后来我可能把它弄响了。响声很响,象一枚惊叹号。
现在该说说我的其他业余爱好。
我喜欢睡觉前看一本书。然后就搂着书睡着了。我的口水流在书上,把纸张浸透了。有时好几页都是一个形状。我以后再看这本书的时候,不用费劲就能找到上次的地方。这本书里如果连续两个地方有口水印,那么就说明这本书太深奥了。我清醒的时候,会研究这些被我着重强调的页,特别是有口水的地方。
由于睡觉时间太长,我的腹部越来越没力气。我醒来的时候,往往会做上几个仰卧起坐。然后,仰面朝天,想上一会儿。这个时间是很宝贵的。我推迟了起床,想刚才的睡眠。我好象第一次醒来,感到周围很新奇。窗外的阳光那么明亮,园丁在小声地说话。喜鹊叫喳喳。屋子里的挂钟滴滴答地走着。时间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步伐。
我是在一座校园里。现在是冬季。学生们都放假回家了。我继续写字。写那么多的字,好象这样就没有白活。
谁知道呢?这些字有一天会不会让我发疯?
三、我写了一个字——“三”
现在天亮了。我还在写。我看着天渐渐亮起来。我写了第一个字:“三”。这个字之后,我就不知道写什么了。
写写我的房间吧。我的房间此刻只有我一个人。这个房间来之不易。就不说它了。每个房间都来之不易。可是我从前地方很大。整个田野都是我的房间。庄稼是我的蚊帐。我替我们村的哑巴夫妇拔草。那年放暑假,我闲着没事,哑巴夫妇就找我替他们拔草。我们干活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周围很静很静。有时候我拔草拔累了,就抬头看看天,发现哑巴他老婆也看天,我就冲她笑了。她也冲我笑了一下。我们就继续拔草。那感觉很奇妙。简短截说,草拔完了。我就到他家吃饭。很香的馒头。我确实饿了。就吃了很多。哑巴夫妇有个小女儿。她不哑,还挺爱说话的。“你是大学生?”我点点头。“你是北京的大学生?”我又点点头,同时又拿了一只馒头。“你是大学生我咋不是?”我回答说:“因为我是大学生,你还不是大学生。”她好象有点懂了,就不再问了,转过身去跟他父亲打哑语。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吃完饭我就回家了。
后来哑巴他老婆突然得病死了。整个葬礼没有人哭,静悄悄的。哑巴死了妻子以后,就成了鳏夫,从前他的话就少,现在更是一句话也不说了。但有时他的话也挺多的——他打哑语,见了面会跟你说个没完。现在,他沉默了。后来他也死了。葬礼上更静了。他的小女儿成年之后,嫁了一个男人。我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估计是挺幸福的。或者不幸福。或者,也谈不上幸福不幸福。人们都是这么过日子。我对此无话可说。还是说说我自己吧。
我替哑巴夫妇拔草的时候,在地头发现了一个很小很深的水洼。我当时留意了一下。第二天我又去了。我看着这只水洼。看的时间一长,我就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跳到里面游个泳。我不会水,再说也游不开。但我还是进去了。我进去的第一感觉就是很静。刚才还能听见周围的草丛中蝈蝈叫,现在,很静很静。大约有一口气的工夫,我憋不住了,喘了口气。可是水不是空气,所以狠狠地喝了一口水,我的脑袋顿时晕了。我一阵乱折腾,我转向了,我找不到水面,我在水里失去了方向感……后来,我终于折腾出来了。周围的声音过了一小会儿,又进入了我的耳膜。我渐渐听见了蝈蝈声。我一阵忧伤。
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因为周围没有人。
我正式学游泳是大学时的事儿。我在一个正规的游泳池里瞎撞。那水是透明的,一点危险也没有。水里并且十分安静。可能是这个原因,我对正规的游泳池一直兴趣不大。
还说什么?说我房间里那张床?这张床是我在西街买的。是一张折叠床。这是我自己买的第一张床。所以我很重视它。我在这床上睡觉、看书、胡思乱想、醒来、接电话、放下电话,还有一些其他的事。不值一提。我的床靠近暖气,所以,床上的气流是这样的:从没有暖气的一侧向有暖气的一侧吹来一股微风。这风很小,如果不是我这种敏感的人,根本就不会发觉。微风有时吹过我的头发,头发纹丝不动。因为风不大。微风有时让我打几个喷嚏,我感到很畅快。打了几个喷嚏之后,我突然忧伤起来。我一般在床上忧伤。我坐着的时候忧伤不起来,站着也忧伤不起来。忧伤的姿势是侧身躺着。这是一种无能的姿势,你别无选择,只有忧伤。
忧伤之后,我会想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比如,一用劲坐起来。忧伤减轻了一些。我下了床,穿上拖鞋,忧伤会消失殆尽。这时候,我想写字了。就打开电脑。
我的电脑一片空白。我好长时间没写了。我看着一大片空白,想:我写在上面的第一个字会是什么呢?
只有写出来才知道。于是我就写了出来。
它是“三”。一个纯粹的数字。干干净净。
四、我扛着DV从地铁出来
我扛着DV从地铁出来。
地铁通向一家商场。我扛着DV从地铁出来后,就进了商场。我不是来买东西。我没带墨镜。因为地铁和商场里没有阳光。我也没带手枪,我的手腾不出来。
我并不是经常扛着什么。我扛过麻袋、扛过啤酒箱子、扛过病人、还有我前面写过的那张床、一些书、一根木头。最近,我没扛什么。所以就扛DV了。
下面就说说我扛过的那根木头。那根木头在我扛上肩膀之前是立在山里的。那是一个大雪天。我家没柴烧了。我就和我爹到山里盗伐森林。雪很大,因为我说过了,那是一个大雪天。我和我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里走。我选了一根小木头,因为大木头我扛不动,因为,那时侯我还小。我爹选了一根大木头。因为我爹比我大。我们拿了两张锯,一大一小,大的我爹使,小的我使。我爹虽然用大锯,但并不比我快,因为他锯的是根大木头。大概花了锯两根木头的时间,我们把两根木头锯倒了。然后,我就把那根小木头扛在肩上。我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走。因为他走的比我快。
我们回家的时候比进山的时候要花更多的时间。这道理就不说了,否则太罗嗦。现在说说我们最后用那两根木头干什么了。什么也没干。因为我爹相中了那两根木头,舍不得烧柴,他要用它们干点什么。所以,那两根木头就立在房山墙上,大概立了有一年的时候,被人偷走了。那房山墙上还有两个坑坑,一上一下。上边的是大木头留下的,下面的是小木头留下的。上面的坑要比下面的大一些。后来,我爹实在看不过眼,就和了点泥,把它们抹平了。等干了之后,你还是能看出来痕迹:一上一下,上面的痕迹要比下面的大一些。这道理人人都明白。我就不多说了。
那时我爹还比现在年轻。现在,我爹躺在我姐家的床上,他瘫痪了。他现在连翻一翻身都很难,要别人帮着翻身。我今年过年没回家。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记起这码事。我没问过我爹。现在更不可能了。因为现在,我爹不仅瘫痪了,而且不能说话了。所以,我也就不能在电话问我爹他能不能记起这件事。
每个人都要当爹的。除非他是女人;除非他虽然是男人但不想结婚;除非他结婚了还不想要孩子;除非他要了孩子但孩子没保住;除非孩子保住了但不愿意叫他爹——叫爸爸不算。谁都知道,爸爸不是爹。这道理要好好说的话得一下午的时间。虽然现在是下午,但我不想说。
我不是女人;我结婚了;我有了个女儿,她现在三岁了;她不管我叫爹;她叫我爸爸。我不会带她去山里伐木头。因为我们家现在不用烧柴。我也不想用木头干点什么。我只写木头。谁都知道,写木头不用砍下来照着写。闭着眼睛也能写;如果你盲打比较好的话。
我现在正在盲打。我现在正在写木头。我没有形容那两根木头。因为我忘了那两跟木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我的DV我还记得是什么样子。和所有DV差不多。只是我的比较新一点而已。因为我没怎么用它。但我也不想形容我的DV。它不像一根木头那么好形容。它身上的零件太多、褶皱太复杂。但它有个好处,就是能形容别的东西。比如能形容这条街道。我扛着DV在街上遛了一圈,就回家了。我拍了一条街道。整整一条街道。这下我可以省去很多笔墨形容这条街道了。这条街道的样子就是我DV里拍到的那个样子。严格地说,应该是今天这条街道的样子就是我刚才DV所拍到的那个样子。更严格点说,我今天拍到的那部分街道的样子就是我今天拍到的那部分街道的样子。如果再严格点说呢?这问题太复杂,太伤脑筋。涉及到很多我不知道的学术名词。就不说了。
简短截说,我回到了家里,然后我就睡觉了。睡觉以后我就做了个梦。做梦的时候,我梦见了那条街道。我梦见,我扛着DV在街道上瞎转,我还梦见整条街道上的人看见我扛着DV在街道上瞎转。但是他们没看见扛着DV的那个人的右眼。因为那只眼睛正从寻像器里看这条街道。
他看到了什么呢?或者说,我做的梦里的我的右眼看见了什么呢?严格地说,不是一条街道,而是他自己的右眼。因为,他虽然扛着DV,虽然从寻像器里看,但根本对这条街道不感兴趣。更何况那时侯阳光很强烈,所以,寻像器里的反光也就很强烈。他只能看见自己的右眼,连左眼都看不到。
那么,他的左眼看见街道了?
不,他的左眼正闭着。
五、彭希曦来过我的论坛
已经是半夜两点了。我刷新了一下我的网上论坛,发现除了彭希曦来过、并且扔下一堆语录以外,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彭希曦来过的痕迹在我写字的时候还存在着,像小鸟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好象还湿着。而彭希曦本人可能早就离开了这里。他到了哪里呢?谁也不知道。彭希曦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按照他本人的说法,他是一句说完笑完然后就飞走了的笑话。他甚至是笑话本身,有一个上帝般的大人物把他讲了出来,然后,这个人突然闭上了嘴——留下我们痴呆的笑容无法收回。彭希曦是我们这些人所有哀怨所有苦难生活的终极原因。而这一点,他本人甚至还不知道。此刻,他可能在另外一处被喧哗地讲了出来,像一枚我曾经描写过的子弹,“嘣!”的一声,响了。留下一串硝烟。
硝烟散尽,我揉揉发疼的眼睛,看着我的电脑屏幕上的一片空白,怀念起我们从前的美好日子。
这话得从头说起。像所有必然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偶然事物一样,彭希曦是作为一个更大的偶然——甚至是所有偶然的集合——突然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让人措手不及。那时侯,天还没有现在这样乌云密布,那时侯孩子们痴呆无比,那时侯香烟没有假的,写诗的人要打草稿,罪犯从来不用闷棍杀人,嫁走的女儿经常跑回家,而一部电影里有一个人提着灯笼到处喊叫着:“平安无事喽!”
那时侯,彭希曦还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他像一句处心积虑的笑话正在暗中被酝酿着。我们其中有一些先知先觉的人经常用抱怨关节炎的方式提醒着这一处在暗中的进程。但所有人都不以为然。
真的平安无事了吗,那时侯?似乎也不能这么说。所有的时代都不是铁板一块。没有彭希曦的时代也不例外。那时侯发生的一些不易被察觉的事件,到现在回顾起来,其实已经用异常明晰的手势暗示了我们彭希曦的出现:比如,老张家的猪突然生了一只可爱无比的小象;一个平常唠唠叨叨的女人突然之间变成了哑巴;我们家的后房山墙突然长出了一枝巨大无比的向日葵;收音机里经常传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口号(谁也不知道这些口号到底在喊些什么,因为那时侯收音机的接收能力还没有现在这么强);最后一件是谁也忘不了的——那就是:突然有一天,所有的人都把自己从前的事忘的一干二净。
这下好了,彭希曦出现的时机终于到了——我无法描写这种突然的降临。我没有能力。况且这种突然的降临最终被我们大家全盘接受下来,花去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时间。一个世纪之后,我们所有人都强烈地感觉到,我们从前的美好生活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此刻,彭希曦出现在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群中,引起一阵阵的骚动。这种骚动人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时代毕竟不是从前的那个时代:现在,嫁走的女儿再也没回过家;杀人犯用机关枪扫射;我们搬进了楼房,再没有了后山墙以及墙上的奇异植物;猪生出了猪,象生出了象;孩子们聪明伶俐,头脑灵活;人们在线写诗,一天可以写上百首诗歌;收音机里,女DJ轻微的呻吟仿佛就在耳边;我们干着陌生的工作,彼此之间无精打采地对着话……
更重要的是,彭希曦只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那么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真正出现。现在,他学会了隐身术,躲在所有人都难以察觉的暗处,瞅准时机,突然就来那么一下子——我是说,突然就以某种沼泽地里冒泡的方式向人们暗示他的无所不在。而此刻,人们可能正在轻歌缭绕、啤酒飘香的酒吧里谈天说地,悠然自得。彭希曦出现了,象一种潜意识,转瞬即逝,我们这些感觉良好的人们中间,顿时充满了深刻的乡愁。我们停止了谈话,彼此痴呆地看着对方。
我们刚才明明是听到了一句笑话的,可是我们谁都没有笑。我们不知道,彭希曦下次来的时候,我们自己正干着什么。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下来,我们立刻恢复了常态,忙着我们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提着灯笼向我们宣示:“平安无事喽!”但我们知道,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就如此刻我的电脑,没有黑客来袭击我。
然而,我就是不关机。我也不知道我在等待着什么。
六、浮躁得到了招生的克制
最近的浮躁得到了有效克制。克制的办法来自新一轮的招生。我连续几天坐在图书馆里,看着架子上的古书,以及古书旁边的鲜花,古书书脊上的灰尘,我和另一位老师坐在宽大的实木桌子后面,看着汹涌而来的一代少年表演着自己的特长。我仔细地给他们打分,其中一些分数得到有效的利用。倒数第二天的下午,我所在的诺大的阅览室里飞进来两只鸽子,在学生发言的时候兀自飞了起来。鸽子的霍然飞起让整场招生工作充满了意外的情致,这个学生走出去的时候,我打开窗户,让这两只误入书馆深处的天堂鸟得以重返蓝天。我关上窗子的一刹那,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忧伤。
这话自然应当从头说起。回顾我的人生之路,我多少次坐在宽大的桌子前面,看着一边喝茶水的老师向我提问,他们的问题我一一回答了。其中一些问题至今仍然困扰着我,比如:“请在两分钟之内做一下自我介绍。”我照做了。两分钟之后,我不知道我自己说了什么。我刚才介绍出去的也许不是我本人,而是我身体里的某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我几次把我自己介绍为导演。我读过的书可以压死我自己。我走南闯北。我六出东北,可是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走出过那座边地小城。我看的书还是大学时代的最爱。我不能介绍我的家庭背景。因为我说过了,我的家庭没有背景。我的特长呢?我看了看我的有着宽大关节的手指,打消了将吉他作为自己特长的念头。我可能是个野生的画家,可是我的作品都在我童年的窗子上——它们第二天就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消散了。我会唱歌吗?也许。但自从那次在田野上的放声歌唱之后,我就告别了演艺生涯。我的歌迷会成员们——小青蛙、小蚂蚱、大蝈蝈……为此失声痛哭。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对它们来说,一个时代过去了——从此以后,它们只能自娱自乐了。
我没有在任何公开场所展示过任何特长。我写作,可是我在两分钟之内无法写出一路上的惊奇。有一些词汇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火车道、攀枝花、香烟、女友、摩托车、二哥、泥泞、旷课、笔记本、小红冒、发炎、腿部的肌肉、蓝色警服、草绿色书包、枝头、叶子、戏台、莲、无穷小、几何、井、演讲术、的确良布、供销社、大狗、麦芒、草莓、南山、坟、柳条丛……我不能再罗列下去了,我在一点点地构造一个不可能的时间和空间。它们随着我走进一个个考场,一一向我关闭。
我今天睡了一个大觉。醒来的时候,窗户外面风声小了。北京的春天来了好几天了。我每次经过东配楼拐角的时候,都能发现柳树在一小时一小时地绿起来。昨天下午,我回到宿舍,突然发现东配楼和西配楼各有一树白玉兰绽放了。我对它们的绽放无言良久。它们必将陨落。
然后就是夏天。在夏天里,我将继续从头说起,直到没什么可说的为止。
七、我童年领导的剧团
莎士比亚领导着一个剧团出入宫廷。他玩弄辞藻的本事由来已久。大约在1597年12月到1598年1月,他带着他的剧团来到伊丽莎白女王的御前,演出他的《爱的徒劳》——
阿马都:孩子,一个胸襟伟大的人变得忧郁起来,那是什么征兆?
毛兹:那是一个伟大的征兆,先生,他将会露出悲哀的样子。
大约在25年前的夏末秋初,我也领导着一个剧团,巡回葵花地和向日葵地进行演出。这演出据我自己考证,是根据土地爷的“第一对开本”改编的。在此之前,没有更早的版本。如果有的话,那也仅仅是更早的版本而已。除此之外,它绝非更晚的版本。演出剧目是经常变化的。这取决于天气情况。据当年的天气预报说,在向日葵地或者葵花地里经常下雨,特别是雷阵雨。如果雨还没有到来,那我的演出就会如期开幕。
剧团的演员一般由个头不一的“土地佬”担任。这是一些红色的“土地佬”——知道“土地佬”的人应该知道:我所说的“土地佬”其实是某种在土里隐藏的红色小颗粒。不同于其他颜色的颗粒,这红色的颗粒有一种演员的气质:红色的、而非黑色的气质。除此之外,它们身上还有一种抗拒的素质:具体地说,就是抗拒导演的素质。那时我还不知道我是一位导演。我谦逊地请求它们:可以开始了!然后我就静静地等待它们开口说话。
在演出季的间歇日子里,我偶然看到了一部叫《天仙配》的电影。我看到,那个老实巴交的董永对着槐荫树说:“槐荫树,槐荫树,你开口讲话呀!”如是者三。老皮老脸的槐荫树终于开口讲话了:它代表土地佬,把七仙女许配给了这位穷小子。然后,这穷小子志得意满地带着七仙女“夫妻双双把家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居然造出个孩子来。由于那部电影是黑白的,我没有看清那孩子的长相。我甚至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那个孩子。因为我没看见七仙女的肚子大起来。但董永的指令得到很好的执行这一点很迷人——后来我知道,有一位副导演在暗中操纵这件事——土地佬是所有剧组中最称职、最无私、最默默无闻的副导演之一。
总而言之,尽管土地佬兢兢业业,一场大雨伴随着雷鸣电闪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把这场好戏彻底破坏掉。看着这部令人绝望的电影,我常常得到一种后来才在莎士比亚戏剧里得到的“伟大的忧郁”——我当时的忧郁很简单:我驾驭不了这些红色的、有气质的演员。它们在我发出“演出开始”的指令之后,毫无动静。向日葵地里的阳光班驳陆离,响晴的天几乎总是以轻微急促的雷阵雨而结束。我的用向日葵巨大的叶子搭就的舞台最终无一例外地滩倒在泥里。第二天,我看见一群蚂蚁在现场游走。它们的神情和北京某大影院散场之后骂骂咧咧的观众毫无二致。
很久以后我还弄不明白失败的原因。不能归因于缺乏明确的剧本。也不能归因于演员选择不当——它们都是些优秀的红色颗粒。舞台美术也无可挑剔:天然、明亮、色泽青翠。到底因何这一场场演出总是以失败告终呢?
这就是我不拍戏的原因之一:我到现在仍然没有找到那些让我充满激情的红色颗粒。另外,就是天气变化太剧烈了。沙尘暴的出现远比雷阵雨更能让我忧郁——一个伟大的忧郁整天伴随着我,虽然我还没有露出悲哀的样子。
但渺小的悲哀和伟大的忧郁到底有什么不同呢?莎士比亚的红色颗粒也不知道。
八、该说说那条大狗了
该说说那条大狗了。
那条大狗身材很大,否则就不叫大狗了。但是并非所有身材很大的狗都是大狗。身材很大的吧儿狗身材就不很大,所以不能称之为“大狗”。我说的那条大狗是一条身材真的很大的大狗。那条大狗一直在我上学的路上等着我,它等着我路过,然后一个猛子窜到我身上。我因此惧怕上学。那是初中的事情了。高中的时候,不是大狗在上学的路上等着我。事实上,高中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在我上学的路上等着我。因为高中的时候,我根本不用走很多路就上学了。从宿舍到教室之间,只有一条80米左右的小路。但是有一天,有件事情在路上等着我。那天早上,我起了床,吃了学校的烂面条,然后背起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然后,那件事情就在路上等着我了。
是个什么事情呢?
这话说来话长。待我从头说起。在说这件事之前,让我首先描写一下我的高中。我的高中在小县城的北边,再往北就是菜地了。我说的那件事情当然不是发生在菜地里。但是整个事情有一股菜地的味道。我正在往教室那边走,突然,那件事情就发生了。发生得卒不及防。
应该先说明一下。在我整个的高中时代,没有什么值得记载的事情发生。这件事情是唯一一件值得记载的事情。所以,我现在正在记载它。我写下了开头,但是我的忧伤让我不能继续写下去。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天空是往常的天空,我的青春期还没有来到(我晚熟)。在路上,我还看见了几棵垂杨柳。上面清清楚楚地挂着几只毛毛虫。这小家伙们对我道了声早安,然后继续用它们的毛毛走路了。我也继续走路了。当然不是用我的毛毛,而是用我的脚。但是接下来,我不能用我的脚走路了。因为,那件事情发生了。
我是说,我突然瘸了。整个事情来的非常突然。刚才我还好好的走路,可是现在,我必须像个瘸子一样走路了。那天的早自习已经开始了。我一瘸一拐地进了课堂。好在没有人发现我有什么异常。我坐下了。我的座位在最后面,虽然我个子不高。这样,好长时间,没有人发现我瘸了。
又过了一些天。我有点忘乎所以。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发现路上有几只蝴蝶飞舞。并且还有一些刚刚泛黄的柳树毛毛在纤弱的枝条上摇摆。我高兴的跳了一下。这次,我彻底起不来了。直到我的同桌来到我面前,把我搀扶起来。
整个高中时代,我都是一个瘸子。这事没有人知道,除了那些知道我瘸了的人。后来,我的瘸慢慢好了。中间,我受尽了折磨,受尽了自卑,受尽了绝望。终于,在另外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又在路上跳了一下。这次,我没倒。我落地的时候,手上正好有一只蝴蝶。我脚下的土地松软极了。我又跳了几下。
那天早自习,我发现,我爱上了班里学习最好的那个女生。
后来,她说我沉重,和我分手了。那时侯,我腿已经不瘸了。
九、用DV拍夜晚的雷雨
整座楼没有人声。我坐在电脑前,打字。
这样的时候,我一般不会注意到外面。而今天晚上,外面一阵喧哗,干扰了我。我推开窗子,看到了闪电。我戴上耳机。听到了雷声。我打开DV,闪电在它的小屏幕上游走。我按下了开关。我汲取闪电和雷声。我先走到里屋的窗前,打开窗子,闪电照亮了窗前浓密的树和电线。我推开房门,来到走廊里。我房间的左侧有一个从来没有关闭也从来没有人通过的门。我打开它。我在耳机里听到了更大的雨声和雷声。除了闪电,还有西街楼群的灯光孤寂地亮着。雨就在我前面一步远的地上落下。有几滴溅落在镜头上。我回到屋里,找出镜头布,将它擦干,重新来到西门前,用一只脚支住门,不让它关上。我拍摄着。我试验着各种光圈:从自动的状态到手动的0DB。很好。我面前有一块地被我走廊的灯光照亮,我清楚地看到雨点大声地落在那块地上。我镜头后拉。在前景处,有一条藤,藤上悬挂着一片干枯的叶子,不停地摇摆。我将焦点对准它,使后景虚掉。然而,远处的街灯仍在一明一暗地闪烁。我松开了右脚,穿过走廊,来到我的楼后的正门。没有人经过。我将三脚架立好,把DV放在上面。然后,我点着一只烟。核桃林里有几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其中有一个人突然唱起歌来。在前景处,停着一辆小轿车。显然里面没有人。因为,整个车体是暗的。每隔10几秒钟,就有一大片闪电将树林照亮。校园里低矮的脚式路灯昏暗地亮着。
我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雨突然小了起来,雷声渐渐远了。闪电也好象疲乏了。然后,我清楚地听到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我在耳机里听着它。我抽完了烟,然后,提着三脚架回到屋里。我打开所有的灯。仍然没有闪电亮。
我站了好一会儿,想了想。我拿起镜头布,再次擦干了镜头。
现在我的房间似乎被打开了。四面透风。任何远处的任何一句呢喃我都能听到。
除此之外,我闭上眼,不看任何事物,美丽或者丑陋。
十、我的电脑多了这些文字
现在我有两只烟缸。一只是大烟缸,一只是小烟缸。大烟缸里装的烟头很多,小烟缸里的很少。在大烟缸里,还有一片口香糖的包装皮、一根冰棍杆儿、几根火柴梗。小烟缸里,除了有几只烟头外,剩下的就是烟灰。在小烟缸的旁边,有一只空的玻璃杯子,壁上有一丝红色的酒痕,是前几天人多的时候留下的。在杯子的后面,是半袋面巾纸,它的口敞开着,有一条面巾的一部分滑落在外面。在面巾纸的后面,是电话。它保持着打开的姿势,随时会响。但我并不担心它突然响起来。因为,我把它的接线拔了下来。
在所有这些东西的中心,就是我的电脑。我的电脑缓慢地工作着。我看着一个个字符从无到有地出现。有时,一个字会等上好半天才上去。但我同样不担心。因为,即使它费劲地上去了,也避免不了被删除的命运。因为它很有可能是一个被我打错了的字。
在这个电脑前面坐着的,就是本人。这个人有两只手,其中一只手的指关节很突出,显然是童年营养缺乏留下的后遗症。现在,这个人穿着一条长袖内衣,右腿搭在左腿上,正在微微地低着头。现在他抬起了头,他的右手暂时离开键盘,从旁边的香烟盒里拿出一根烟。而他的左手也离开了键盘,配合着右手,用火柴将已经叼在嘴上香烟点着。因为,打火机不在这个区域里。香烟点着以后,他的右手拿着仍然点燃的火柴,他的头侧到右侧,看着火柴一点点地燃烧。过了差不多烧尽一根火柴的时间,这根火柴烧尽了。然而,他的手突然疼了一下。他赶紧将这根仍然红着的小木炭放在右边的小烟缸里,然后,用左手从嘴上拿下香烟——拿下之前,这个人的嘴狠狠地抽了一口——在左边的大烟缸里迅速地弹了一下烟灰,然后又放在嘴上。顺便说明一下,这个人的嘴发出的味道很复杂,因为,他已经两天没有刷牙了。
现在,这个人再次用左手从嘴边拿下香烟,越过右手,在右边的小烟缸里弹了一下烟灰,然后,拿着它,手靠在大烟缸旁边,良久。
现在,他只用右手打了几个字。(这一行字全是用右手打的。)
这根烟又放在这个人的嘴边,他决定不再动它,而是专心打字。自从这个人从这所大学毕业之后,他就开始猛烈地吸烟。他的烟缸有一只是从老家带来的。是那只小的、墨绿色的。而那只大烟缸,则是在西街买的。平时,它也装一些水果皮之类的东西。
现在,这个人的右眼流出了眼泪,是烟的缘故。他决定不再抽它。过了几个字的时间,它自动熄灭在这个人的嘴上。等他写完了这些文字,将它发表出去,便用左手从有点发粘的嘴唇上拿走了它,放进左边的大烟缸里。
现在,左边的大烟缸里多了一根沾满口水的中南海烟头。而右边的小烟缸里,多了半根燃尽的火柴赶,和一些几乎看不见的烟灰。而这个人电脑里,多了上面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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