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葵花,我还能说什么呢?
它是我童年布置在炎热夏天最普通的风景。我在它的大头下面撒尿、孤独地幻想、玩打仗的游戏、写一篇没被布置的作文……后来秋天到了,它不再能遮盖我。光秃秃枝干的森林甚至也不能遮盖鸟群。人们看到秘密消失了,成熟的颗粒向我们允诺一种未来。我在这种允诺中逐渐长大成人。在丰收的过程中,我小心翼翼,生怕粗鲁的动作会振落明春将有的一片喜悦。我的弟弟们在里面穿梭,萎缩的灿烂堕入土中,小青虫瞬间爬上去,又很快离开--一个人老珠黄的妇人也不过如此待遇。我掉过头去,发现一辆辆牛车赶了过来。不久之后,这里就会一无所有。我写的作文总是得到老师的夸奖,然而其中的忧郁让整个课堂无动于衷。
冬天里,葵花成为我的梦。我在纸上画它,用各种颜色。我必然要画一个太阳在它的上面,然而我无法让它朝向那里。这个最高指示我永远没有贯彻到底。后来在《东方红》里我看到了舞台上的朵朵葵花,游击队员们在下面战斗,他们被许诺的幸福生活在葵花尖上闪耀。
那曾经是最美的花朵。连小学生都知道,最普通的往往是最美的。葵花永远与劳动在一起。它高高的茎干在晴空摇曳,而女学生的裙子也随风乱摆。那时侯就是这么美。没有机会想一想世界的由来,和它将向何处去。
转眼间来到八十年代。一种外圆内方的花朵铺天盖地地迅速登场,学生们摘下了衣服上过时的花饰边。葵花的时代就这样不期然结束。这时出现了一位传奇人物,以傻子的倔强剔除了人们的花朵想象,将一锅锅炒得香香的子实送到都市人嘴边。此时,花朵是花朵,果实是果实。你从不弄混。
九十年代,葵花流落到话语和时尚的边缘。大学图书馆的墙壁上,好学的男女青年在云中飞翔,他们身边一种隐约的图案昭示着:葵花已经退居背景,尽管生长得依然热烈。在偶尔路过的乡村,你可能一边吐着某种硬皮一边赞叹:"葵花!"你惊讶于一个事实:这么多年来,它们居然一直在向着太阳生长,不为时局所动。
越来越近的日子里,葵花重新被学生们歌唱,这次他们选择了吉他。但没有了大片耀眼的光芒,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刺痛歌手的眼睛。不被刺痛,就不会有歌声。好在有另外一些植物,它们作用于咽喉、神经、皮肤,它们一样尖锐,让你嘶吼。葵花生在寂寞的山谷里,风吹不到它们,它们也不提供刺激。就这样过着,这些无耻的日子。
需要开着车去很远的地方看葵花,也不一定能遂心如意。车胎爆掉的时候,你才有闲暇抽一根烟。这时,就在你的车胎旁边,有刚刚被你压碎的一头葵花……
对葵花,我真的还能说些什么呢?
2、
我不知道以色列也有葵花。我不知道它应该朝向太阳,还是朝向圣殿。葵花明亮的色彩让我陶醉。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凡高会选择这种高亮度的植物。它的柔软和多颗粒从未被人们意识到。人们记忆中的葵花是永远的。然而实际上它的痛苦的颗粒正在被都市的人们咀嚼着。没有神话。没有激动。
葵花进入柔弱心灵的角落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你长久地将镜头对着它,等待最好的光线。天黑了,你还没回家。你知道,明天的葵花不是今天的葵花。这个摄影师就在我的隔壁。他没有成功地拍过一支葵花。他承认,这和他妻子无关。他妻子是个画家。他就是从她那里知道了凡高。一个人能不能只画葵花,而不顾百花争艳?这个古老的问题突然让他想抽烟。明天,他将陪同妻子去拜访一位精神病人,这个在医院里做画的小学教师。他妻子的小学教师。在那所乡村小学里,就是这位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给他妻子画了一幅葵花。"那时,阳光从破旧的窗户射进来,白色的笔触闪着金光。我当时突然色盲了。"她说。他苦笑了一下。他想起了童年在葵花地里的一切。他想,在我们有生之年再也不会有那么大一片葵花地了。有的只是一朵朵单独的向日葵。
葵花总是"朵朵"的。一支插在案头的葵花会显得孤独,一个敏感的人会情不自禁地画它,然后在画的边上写上名字:"向日葵"。就是这样。他想。然后出发了。开着车。他不知道能否经过一小片葵花地。他就是在这次出行时,压碎了那朵葵花……
3、
毕加索坐在一丛葵花前,忧郁地看着我。那时他还年轻,他以为巴黎会有梦。新世纪来临的时候,毕加索正在地下室里挨饿,他身后的天空布满了美丽的焰火。他的面前只有一只伪装的苹果。此时他可能想:等到葵花开放的时候,他就会卖出一幅画了。
他没想到,新世纪来临的时候,等来的是他的父亲--这位父亲同时充当了画家儿子的经纪人。好了。经济问题就这样被父子二人担当起来。这个美好的时代里,毕加索只好画葵花了。他画了吗?我问自己。也许我觉得,毕加索应该画葵花。
而长期以来,画葵花的人只能是另外一个。一位田野里的疯子。他几乎和乌鸦同时看到了耀眼的葵花。那时他还不是神话。
在黑泽明的《梦》里,一个叫做"阿尔的吊桥"的段落给我们展示了进入凡高画中的可能性。河边的洗衣妇、金色的麦田、蜷曲的云朵……然后,一个关于艺术的梦突破了边界,一直做到黎明。
黎明未到之前,那个人将永远挨饿。那个人不知道,葵花首先是一种植物。
一朵葵花只能是一种植物。而葵花朵朵便是意识形态、便是政治、便是美学、便是人们赋予它很多意象的具体和抽象的结合体,一个朦胧的念头、一个笔触、一个形式、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反抗的客体(此时它是主体)。
4、
让我说出跟它有关的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它的形状在我正确地描述之前不停地变幻。有时,宇宙也无非就是这个样子。在最初的时候,我用来自爱因斯坦物理学的曲线来描述它,这时的空间还在孕育之中,还没有现在这么广袤,容易弯曲。你从一朵葵花到另一朵葵花之间无须遵守任何定律。但是现在,另一种物理学告诉我们,你实际上什么也测不准。它究竟是一朵葵花还是葵花朵朵?
这个问题太难,超出了我们的智商8000千米。你需要是一只鸟才能很好地唱出答案。而一只鸟,实际上无须任何答案。飞翔是唯一的注脚。
有一天,我在所有的客体里看到了它,这时我老眼昏花,无法辨认现象和本质,无法在怀疑和信仰之间找到平衡。在仰望的瞬间,一束阳光抵达一种神奇的叶片,像温床一样睡眠了它,而在其上,是我从未发现的天堂植物--这些从人类以来就以植物的身份堕落世间的灵魂:这朵朵葵花!葵花朵朵!
2001-03-29
葵花朵朵
2001-03-21
什么也不做
象一块通红的木炭,我在北方的冬天里发烧。
一列火车轧过我的身体,可我一点也不疼;一堵墙怎么也抵达不了我;门忽然消失了,一会儿,它又出现了……
就这样,一整天和一整夜过去了。
发烧给了我什么也不做的理由,我拿这块时间只用来燃烧,直到burnt-out。在我很小的时候,发烧曾经是一个很好的引起注意和逃避家务劳动的办法。发烧的时候我躺下,盖着厚厚的被子,旁边有妈妈熬好的热气腾腾的姜汤,可是我不爱喝,我喜欢清粥,外加煮鸡蛋,鸡蛋只吃蛋黄,加一点酱油,捣碎,成糊状。大一些的时候,我在大学宿舍里孤独地发烧,绝望地盼望远方的来信能刚好寄到我的床头。冷清的上午9点,我强打精神爬起来,向校医务室慢慢踱去。"你吃什么药能好?"好心的阿姨问我。"板蓝根。"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就是冲着它去的。我喜欢板蓝根的清香和类似咖啡的色泽。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家,爱人是个药剂师。她冷静的判断和科学的对策让我几次发烧未果。"你才刚刚36°8,根本不算发烧。起来吧,帮我收拾房间。"我不禁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一段时间,我几乎忘了我是可以发烧的了。我在人群里奔走,在各种会议上慷慨陈词,在赚钱和出名之间痛苦抉择,在一个不喜欢的人面前微笑,在遇到难关时迎风而上……突然之间,我重重地发烧了,躺在床上,惊奇地发现周围的人忙忙碌碌,象一群工蜂。他们带起的轻风让我的头发微微拂动,蒸发掉我面颊上滚烫的汗珠。我虚弱地想,我的发烧大概是永远不会好的了。这个想法让
我激动不已,我是那么喜欢发烧!可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永恒的东西存在,你不能总是躺在床上发烧不止。一天早晨,大汗淋漓之后,你忽然感觉轻快起来,有种想做事的强烈渴望,比如,拿起拳头砸一下自己的胸口,虽然还不很有力,但毕竟"嘭"了一声,心脏重新开始了令人"心"烦的工作--没办法,这是它自己的事情,谁叫它是心脏呢?你轻飘飘地起了床,洗脸、刷牙、吃东西。你又看到了电话,不禁怀念起它清脆的铃声。恰在这时,它响了,你的发烧期宣告结束。你象一个刚刚上足了发条的老式时钟一样,饶有兴致地在地上走来走去的。最后,你推开房门,重新加入了热热闹闹的人群,把刚才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只模糊记得,发烧时,你拼命地走,然后忽然来了一个急转弯,感觉身体里有样轻飘飘的东西象个老谋深算的特工一样摆脱了肉体的跟踪,拐进了小胡同,从此不见了。你看到自己那笨重的肉体象个没有了司机的卡车一样一直开到了护城河里,发出"嘭"的一声--此后你就专心致志地发烧了。……终于,你的"司机"玩够了,又回到了你的身边,"Hello! 我想你!"它对逐渐冷却的肉体说,然后便钻了进去,象个冒失惯了的孩子一样。你和你的肉体便再一次启动了。你不知道,下一次发烧会在什么时候。
--象一块通红的木炭一样的发烧,是多么让人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