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4-19

赵妖净童话[6]:一句话

童话作家赵妖净久已不出房门。这天,她打开窗子,发现窗外春天的气息已很浓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回到桌子旁构思一篇新的童话。
这一次,她的笔再次停止。不,是将永远地停止了。而她自己还不知道。她只是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轻得让空气都柔和起来。周围仍然没有人。一直以来,这里就没有人。童话作家赵妖净的寂寞,从未被打扰,以后,将永不再被打扰了。
她没有走出房门,如同既往。她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好。她的活动范围很久以来只是在书桌和窗前。她的世界只有童话。人们可以说,这是个干净的世界、一个典型的童话世界。
而这个世界却早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就在她刚刚呼吸的空气里,有一个未曾得到仔细描述的微小的主人公,从外部世界渗透到童话作家的笔下。从此,她的童话将感染一种奇怪的症状:高烧、窒息、郁闷、虚弱,外带一种梦幻的短暂性质。这是我们所阅读过的最短暂的童话。不,是一个句子,或者说,是那个唯一的句子被写出前的一声细微的叹息。而那个句子,我们永远无法读到了。
但我仍努力试图向你,向喜爱这位女士的陌生的你,描述这个句子。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能力。我的语法是被多种病毒感染的千疮百孔的、是无能的、是自我毁灭的、比那个句子本身还短暂的。为了向你描述这个句子,我可能要拼尽此生最后的一点力气,也无法使它到达你。我奉命做一件史无前例的事情。于是我来到这里。和春天的脚步一齐,来到这间无人打扰的屋子外面。现在,我趴在了窗口上。我看到了那个句子的作者,她还没有打算在一张铺好的白纸上写出第一个字。她只是象做梦一样闭着眼睛,怀孕她的小小的句子。
让我先从这位女士的面孔说起吧。她的面孔如同一个孩子,红扑扑的脸,有一颗微小的小雀斑在左颊偏下边一点;她的头发是修长的,柔软的,为了看清这圆圆的脸颊,我不得不象个羞怯的客人一样揭开她的长发,进入她的表情的客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我的粗鲁和莽撞会得到谅解的,我想。我一点点地凑近她的嘴唇。她的呼吸渐渐微弱了。空气在我们之前停滞下来。有那么多微尘在这个距离内上下左右地翻滚,要到达这美妙湿润的唇,我需要多么久的长途跋涉。
事实上,我已经疲惫困苦。没有人鼓励我这样做。我来自这个危险的外部世界。不,是危险而封闭的一个“区”。在这个“区”里,人人都带着面具相对而视。人人,心里都带着莫名的恐惧。而我,在一个湿冷的下午,被我的“区”所选中,来到童话作家赵妖净寂寞的寓所,执行一件庄严的任务。事先,我调查了跨越这个边界的可能性和返回的可能性。它们几乎为零。但我仍然这样做了。我知道我会毁灭一位孤独敏感的女士独处的生活,甚至,会毁灭这两个世界中的任何一个。
我是来偷盗一批童话的。这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我勉力去做,好像这天生就是我的使命。我象个窃贼一样礼貌,象个杀手一样胆小,象个恶棍一样无辜。我希望最后,能象个孩子一样凶狠无情地,逃出这间封闭了很久的屋子。而我的手上,多了一些写满文字的纸张。我的世界中最有经验的长老们,将用这些纸张和它的咒语制作一个纯洁的方舟,另外一些长老,将选出一个纯洁的处女和处男,以及一些纯洁的小动物和小植物,逃往裸岛。
现在,我看到了那个句子的血脉,就在童话作家赵妖净的眼睛后面。那是个深渊,我承认。然而我果敢,坚定。为了这个句子,为了我的世界破碎不堪的语法,我来此抢夺一句话,一句没有任何污染的话。
我看到,她有些累了。她的手开始下垂,脸色红润,继而苍白,呼吸加重。然而她的眼睛仍紧紧闭着。她不肯生育出这最后的句子。
我只好象所有希望落空的盗贼那样,坐在她的旁边,等待着。世界在我们的窗外流淌。这曾经是个多么美妙的世界!有一尘不染的爱情,有信任和忠诚,有爱抚和拥抱,有亲吻和热泪,有呼吸和呼吸之间的空气,以及空气中软弱的骨头,和骨头之间细密的组织,富于弹性和手感。这一切就要马上消失了吗?
窗户没有关好,一阵微风吹来,童话作家赵妖净缓缓睁开眼睛。她发现了我吗?不。她一无所见。她在专心地孕育她的最后一句话。而我分明在她清澈的眼睛里发现我的卑琐和无行。我不能做什么,只有紧紧地闭上我的眼睛。我的内部开始坍塌,象一堵被时光和风吹雨打破坏的老墙,里面的荒草开始腐烂和变质。我分明嗅到一股发霉的味道。
我悲从中来,不禁嚎啕大哭。声音如此之大,赵妖净被惊吓住了。她的眼睛开始明亮,她的呼吸开始急促,她的嘴唇开始干枯……
这个下午很快过去了。夜晚来临的时候,我走在我的“区”的街道上。人群疯狂地舞蹈,仿佛在庆祝,又仿佛在做死前最后的弥撒。不,都错了。他们在机械地扭动由于发病而烦躁不安的四肢,他们在努力躲避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这个世界太挤了。人太多了。而空气,太稀薄了。
我站在高处,看着盲目舞蹈的人群。他们由于彼此的孤独而惶恐。他们用强烈的外部动作来打发这种惶恐带来的深深的不安。我把目光往上看去。夜空中的星星遥远而神秘。象无数的灵魂的眼睛在看着人间。
我回想着童话作家赵妖净最后的眼神,突然决定,将刚刚偷来的那句小小的话,只对遥远星星中的一颗说出。
我身体虚弱,口中喃喃,空气越来越稀薄。我缓缓地张开了嘴唇。世界在此刻突然明亮起来……
我发现,此刻,我在另外一颗星球上。无论怎么回想,我已然忘记了刚才的那句话。事实上,我已然进入了童话作家赵妖净的最后一篇童话。而这位孤独的处女,已然死了。那句话,很有可能只是一声轻微的叹息。
SIGH!